【世间最疼是“无力报恩”时的心疼】 梁波:婶娘
汪同学要买房子,找我借点钱。恰逢我也手头紧巴巴,只能尴尬婉拒。那一刻,心里很不痛快。除了人到中年还经济不自由的挫败感,更多的,则是忆起了汪同学的母亲——我离世多年的婶娘。
——题记
婶娘
文 / 梁波
婶娘极为宽厚慈爱,只因我们一群小伙伴和汪同学很要好,便视如己出。我们则依着乡里是习俗,亲切自然地喊她“婶娘”。
01
婶娘是一位小学教师,中年丧夫,独自抚养汪同学兄妹俩,住在小学的教职工平房宿舍。附近,有她家的几垄菜地。
夏天放学后,我们经常去帮忙给菜地浇水。十来个年轻人,挽起衣袖裤腿,各持不同样式的水桶面盆,有说有笑地在池塘和菜地间一趟趟往返,成为夕阳中的一道风景。
有一次,取水工具不够用了,曹同学开动脑筋,找来几个大号的方便袋作为替代品,引得大家一片笑赞。
每此浇园,婶娘总是一边拔去菜地里零星的杂草,一边和蔼地提醒我们,“别着急,仔细点,莫要打湿了衣裳……”
记忆里,无数个这样的傍晚时分,婶娘齐耳的短发被轻风扬起,略胖的脸上荡着幸福的笑。
02
有段时间,因学校宿舍紧张,我搬到婶娘家跟汪同学一起住,所以感情格外亲近些。
彼时,学校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婶娘心疼我们俩和汪同学的妹妹都正在长身体,经常给我们开小灶。
记不清多少个晚自习后,我们饥肠辘辘地回到住处,婶娘早已用高压锅炖好排骨或猪蹄汤,盛上满满三碗,微笑着看我们三只“馋猫”风卷残云,她自己并不动筷。
待我们吃完,婶娘总是独自收拾碗筷,催我们早些睡觉。然而,汪同学和我都比较贪玩,有时吃饱喝足之后,却并不安分睡觉。
一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汪同学悄声问我,他搞到一个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光碟,听说情节非常过瘾、女演员非常漂亮,要不要一起看。毫无疑问,我是经不起这个诱惑的。
于是,俩人蹑手蹑脚摸黑下床,把电视音量调到很低,开始随着周星驰回到五百年前……
未曾想,正当我们看得津津有味时,婶娘推门进来,揭穿了我们自以为隐秘的小把戏。
原以为婶娘要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只轻声责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然后径自关掉电视,转身离开,留给我们一个高大宽厚的身影。
03
让我此生难忘的,是高考前夕的一件事。
2000年初夏,我经过高三复读的一年炼狱,学习成绩稳步提升,成为老师和同学们眼中的“种子选手”。
当年的高考时间是7月7日到9日,而7月2日那天,我一向无恙的身体突然出了毛病,急性肠炎!
急性肠炎的典型症状是腹泻,密集且强烈地腹泻。由于需要不停地上厕所,我甚至无法完成最后一次模拟考试。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放学,我随汪同学回到住处,婶娘微笑着问我们模拟考试怎么样,却见我面色苍白、精神萎靡。
得知我突然生病,婶娘顿时紧张起来,但旋即镇定地说:“不要紧,我晓得一个偏方,很管用的……”然后抄起菜篮匆匆出门。
没多久,婶娘就满头大汗地小跑回来,她从附近菜地里采了半篮马齿苋,另有一个新买的瓦罐。
“快!把瓦罐洗干净,烧点开水!”婶娘一边大声吩咐汪同学,一边飞快地清洗马齿苋,塞进瓦罐,放到煤炉上煎。
据说,这种叫做马齿苋的野菜可以吃,也可以入药,能够治疗肠胃疾病,也就是婶娘说的偏方。
就在等待熬药的功夫,我又跑了两趟厕所,感觉身体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不吃不喝也不饿,却要不停拉肚子。
高考在即,病情却如突然飘来大片愁云,阴影笼罩着我……
04
婶娘在马齿苋汤里加了许多糖,却仍是酸酸怪怪的味道。为了治病,我顾不了那么多,强逼自己喝下两大碗。
神奇的中药偏方很快起了作用,我的腹泻缓解了许多,竟然坚持着完成了当天下午的模拟考试。
下午放学和晚自习后,婶娘高兴地招呼我说:“快来,喝下神奇药水,考个清华北大。”我自然毫不含糊,大碗喝药。
但是,“神奇药水”很快失效。第二天下午,腹泻再次加重,且药汤的怪味引得我呕吐。婶娘有些慌神,疾奔药店帮我买药。
当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负重埋头苦读,好不容易挤到“独木桥”前,满心希望顺利通过,那桥,竟无端摇晃起来……
赴县城应考的前夜,我因连续腹泻已经有些脱水,依旧靠药物驱赶病毒,依旧靠米汤维持体力,临阵前的紧张感一阵阵袭来。
婶娘一遍遍鼓励且宽慰我说:“不要紧,莫怕,莫慌,要相信自己,你肯定行的。另外,到了城关(县城)要继续打点滴。”
为避免父母担心,我向家里隐瞒了生病的消息,径自去了县城。(当时,农村的父母入城陪考尚不多见)
考场之上,肚子倒还争气,并未添乱,我竟也异常沉稳,正常发挥。只是每当考完一门,同学们赶往饭堂的时候,我却要赶往诊所,按照婶娘的叮嘱,找医生打点滴。
7月9日中午,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仰天长吁一口气。我知道,这场艰苦的战役,应该是拿下了。
05
每年高考过后,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和汪同学一起回家的路上,我知道他考砸了。他平时成绩并不好,所以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也并没有太多失落。
婶娘见到我,得知考试顺利时,高兴地说,“我就晓得,你肯定能行的。”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兄弟俩,总算有个考得好,挺好的,挺好的……”那口吻,就像是对亲兄弟讲的。但我听得出,也是对汪同学有些许失望。
后来,高考结果公布,我被东北的一所大学录取了,而汪同学,也默默收拾行囊,准备随一位亲戚去武汉,闯荡自己的生活。
那天,婶娘邀我到家中吃午饭,做了好多我们喜欢吃的菜,一边不停往我碗里夹,一边像往常一样叮嘱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还是要经常联系,彼此多照应……”
我因肠胃还没有完全恢复,不敢多吃,且真切感受的临别的伤感,只是感激地望着婶娘,连连应道,“一定的,一定的……”
06
后来,我和汪同学各自忙于学业或生计,渐渐疏于联系,甚至难得给日渐老去的父母打个电话。只是偶尔在春节返乡时,围着一盆炭火,陪已经退休的婶娘聊聊天。
再后来,婶娘得了很重很重的胃病,做了局部切除手术,但汪同学向我隐瞒了消息。等到寒假里前去探望时,只见婶娘面色蜡黄,身体和精神都比以前差了很多很多。
再后来,婶娘去世,我仍未得到消息,不仅没在她病床前伺候,没能给她送终,甚至,至今都不知她的墓碑立在何处!
而如今,婶娘的儿子,我的汪同学手头缺点钱,我竟无力相助!
我总以为,自己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也总以为,对那些给予过温暖搀扶的人,报恩,并非什么难事。而现实,竟是这等讽刺和无奈!
这位待我如待亲儿子的婶娘,那句“彼此照应”的叮嘱,常在我耳畔响起,久了,结成心头一块疤,稍一触及,便痛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