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文辞之美!

对于苏轼的散文特点,学者有不少概括,如“旷达”“随物赋形”“万斛泉源”,还有人借用苏轼对吴道子画作的评论,说苏轼行文的最大特色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也有人将苏轼与其他古文大家比较,说:“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这些都归纳了苏轼散文的部分特征,但仍不够全面和贴切。

苏轼《阳羡帖》,旅顺博物馆藏

苏轼在《次韵子由论书》一诗中谈到了他自己的书法观:“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椭。端庄(亦作“端壮”)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他觉得书法没必要追求统一的风格,可以有一定的瑕疵,也可以诸美毕集。这句“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虽是形容书法的,但用以概述苏轼的散文特点却非常恰当。

苏轼的散文或论国计民生,或写美景乐事,或抒发对人生各种问题的思考,行文都非常典雅,但是不带沉闷之风,不沾柔弱之气,说其“端庄”“刚健”肯定无人反对,但倘若只是“端庄”“刚健”就无法将其与韩愈、王安石的散文区别开来。

他的散文还有大量的自然文学内容,不仅直接描写山川河岳,描摹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而且即使说理,也是用具体的形象来譬喻,这在他散文中的比重远远超过韩愈、王安石以及他的父亲苏洵,也超过欧阳修。这让他的文风非常清新,没有陈腐气和学究味,这说明人事纷争、人世浮沉并不是苏轼的全部宇宙,虽然生活可能也是一地鸡毛,但他将其看得轻于鸿毛,他将眼光投向更加广袤的自然,他不仅有历史的视野、人文的嗜好,还有纯粹自然的兴味。

苏轼《渡海帖》
例如写《喜雨亭记》,他就不仅写“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的故事,还写“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则无禾”的自然规律。写《超然台记》,就荡开一笔,比较两个地域的区别,而且重在从物态、生态着笔,由此再写到心态:“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
至于《放鹤亭记》《石钟山记》、前后《赤壁赋》,篇中以曼妙之笔写自然之“婀娜”的就更加多了。
苏轼《前赤壁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同时,苏轼也比柳宗元通达,他比柳宗元更能自得其乐,他有忧愁但不阴郁,有苦恼但不愤懑,用笔明净,甚少疾言厉色或呐喊抨击,“流丽”的特征比较明显。
遇到磨难时,能做到自我平复心情,不再郁结,观赏山水,鉴赏艺术时,能忘掉苦痛,这就使得苏轼不是特别注重借物言志,不用在行文时释放烟雾,而更多地直抒胸臆,这种心态下,他的行文是流畅的,辞气是畅达的,常常可见其音韵之美,如《后赤壁赋》的最后一段: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其中“去”“乎”“呼”“寤”“处”是押韵的。
再如《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
其中“行”“民”“寝”“庭”“明”“横”“影”也都是押韵的。
苏轼《覆盆子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文与可飞白赞》:
“呜呼哀哉,……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
“哉”“白”“态”“带”“隘”也是押韵的。
我们阅读时往往会忽略这些押韵之处,因为这些韵脚似乎毫不起眼,和前面语句的衔接极其自然,完全不像是作者有目的选择的字眼,仿佛是毫不经意就写下的。
这些表面是文章的音韵美,从深层次原因来看,则是苏轼心情和性格的表征。如果他愁肠百结,或是畏首畏尾,欲言又止,“口将言而嗫嚅”,文章绝不会这样行云流水。向秀的《思旧赋》“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就是这样。犹犹豫豫导致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造成支支吾吾,含而不露、欲说还休或者欲说还“羞”,是不可能“流丽”的。
苏轼《春中帖》
生活很难尽如人意,苏轼写作前可能还要考虑如何处理个人琐事,怎样平衡家庭收支(例如在被贬谪时),躲避政坛风波,逃脱倾轧险厄,但是在写作时,他就沉浸在写作的快乐之中,以辞藻之舫载生命之重、渡哲学之海、达澄明之境;他甚至能站在高高的灯塔顶端,俯视在汹涌波涛中颠簸的一叶扁舟,清楚地看到舟中人就是他自己,他能远眺前方,发现过了这片海,还有一片更大的洋,于是他在甲板上曲肱而枕,甚至索性坦腹而卧,任由风浪侵袭,欣赏起海天的无限风光。
(本文源自@中华书局,为“第五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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