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格律读唐诗(上):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文/云梦
【作者简介】云梦,本名陈奇智,江南浔阳人氏。
在解说中国古代的格律诗之前,我们不妨先大致了解一下中国古代诗歌形式的发展过程。
中国诗歌的源头,能够追溯到的是“诗三百”,也就是《诗经》。
中国诗祖是西周宣王、幽王时期的尹吉甫,他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不但创作了《大雅·烝民》《大雅·江汉》《大雅·嵩高》《大雅·韩奕》等诗篇,而且是《诗经》最早的采集者。约三百年后,经东周鲁国的孔子再加搜集整理出流传于世的305篇,分为“风、雅、颂”三类,成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风》即十五国风,计160篇,是黄河流域十五诸侯国的民歌,在流传过程中经过了文人的润色。《雅》分《大雅》31篇和《小雅》74篇,是宫廷乐歌,“雅”是正声雅乐,即贵族享宴或诸侯朝会时的乐歌,大雅多为贵族所作(如尹吉甫),小雅为个人抒怀,也是文人贵族所作。《颂》40篇,是宗庙祭祀的乐歌和史诗,内容多是歌颂祖先的功业的。
需要指出的是,诗经里的诗,都是作为歌唱出来的,叫做“诗歌”——我们今天读到的“诗三百”,其实就是三百首歌词。像《风》里的民歌,一般都是先以唱的方式创作出来,后来才被文人记述并润色歌词,以便流传;而《雅》和《颂》,则多半是先有诗(歌词)后唱成“诗歌”的。
《诗经》里的诗句,很多我们都耳熟能详,成为经典,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风·周南·关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国风·周南·桃夭》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国风·卫风·硕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国风·郑风·子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国风·邶风·击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国风·秦风·蒹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小雅·鹿鸣》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大雅·烝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大雅·抑》
这些两三千年前的诗句十分优美简洁,脍炙人口,基本上都是每句四个字,可以简称“四言诗”,是周朝我国北方地区最为典型的诗歌句式。
到了战国时期,在南方的楚国(战国后期,南方其实只剩下楚国了),以屈原为代表,却发展出了另一种新的诗歌形式——楚辞。楚辞,本是指楚地的歌辞,后来逐渐固定为两种含义:一是诗歌的体裁,二是诗歌总集的名称。
楚辞与《诗经》古朴的四言体诗相比,句式较活泼,参差错落、灵活变化、辞藻华美、对偶工巧,以大量“兮”字作衬字,句中有时使用楚国方言,在节奏和韵律上独具特色,更适合表达丰富的思想感情。
屈原的代表作《离骚》,是我国古代最长的一篇浪漫主义抒怀诗,也是“楚辞”的代表作品。因此,世人称“楚辞”为“骚体诗”,并与《诗经》并称“诗骚”。《诗经》中的《国风》与《楚辞》中的《离骚》和成为“风骚”。
“骚体诗”由屈原创造,句式可长可短,篇幅宏大,内涵丰富复杂;它打破了《诗经》那种以整齐的四言句为主,简短朴素的体制。楚辞的创作手法是浪漫主义的,它感情奔放,想象奇特,且具有浓郁的楚国地方特色和神话色彩。
到了秦汉时代,诗经的四言体诗歌发展为五言句式为主的“乐府”诗。
乐府是秦汉时,"少府"下辖的一个专门管理乐舞演唱教习的机构,它的职责是采集汉族民间歌谣或文人的诗来配乐,以备朝廷祭祀或宴会时演奏之用。它搜集整理的诗歌,后世就叫"乐府诗",或简称"乐府"。它是继《诗经》《楚辞》而起的一种新诗体。后来也有不入乐(不配乐歌唱)的也叫乐府或拟乐府,成为一种独立的诗。
我们来读些乐府诗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十五从军行》)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南》)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布,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孔雀东南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木兰诗》)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陌上桑》)
这些诗歌都是标准的五言体。但也有部分三四五六七言参差句式的,如: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而原南方的楚辞,因其“句式较活泼,参差错落、灵活变化、辞藻华美、对偶工巧”,发展成了带有骈体形式的汉赋,如贾谊的《弔(diào同吊)屈原赋》、司马相如的《美人赋》、“赋料扬雄敌”(杜甫诗语)扬雄的《蜀都赋》,王璨的《登楼赋》,以及后来魏晋时引起“洛阳纸贵”的左思的《三都赋》。
以五言为主的乐府诗,无论叙事还是写景抒怀,都已经很成熟了,也直接发展出了固定的五言体诗歌,如“诗看子建亲”(杜甫诗语)曹植的著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的楚辞,虽然句式长短参差,活泼自由,却更多的是七言的,为七言体诗歌奠定了基础。曹丕率先将五言乐府发展到了七言,如他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这是现存最古老、最完整的文人七言诗,算七言体诗的开山之作。受楚辞七言诗句的影响,唐代发展出了长篇的七言古风诗,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
中国诗歌终于从诗经的四言体发展到了七言体。但是,汉魏以及南北朝时期,还是以五言体为主,七言体诗歌极少;曹丕之后,南梁皇帝萧衍发展了七言体诗。而七言体诗真正大放异彩的,是大唐时期,并且发展出了七言律诗。
律诗的“律”,首先是指音律。
音律的第一个要求是押韵。南梁以前的诗歌尽管都要押韵,但比较宽泛,没有严格要求,也没有一致的标准。像曹丕的《燕歌行》,句句押韵,未免单调;而梁武帝萧衍的七言体诗平、仄韵互换,抑扬起伏,还经常换韵,颇具独创性。如他的《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成语劳燕分飞的出处,劳,即伯劳鸟),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法艳照里闾。南窗北牗挂明光,幄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音律的第二个要求是字词的四声:平、上、去、入,平,即今天的阴平和阳平,也就是现代汉语里的第一声和第二声;上(音赏)指第三声,去指第四声,而入声字是古音,今天多数归到第四声,如“月、叶”等字。一般来说,把阴平阳平当做“平声”,把上、去、入声当做仄声,就是我们常说的“平仄”。
南梁武帝萧衍是个极有意思的皇帝,崇佛,时不时的要出个家,到寺庙里去住一段时间。他又特别爱诗,还发动带领文武大臣一起作诗——应该说,南梁的朝廷,是我国最早最火爆的“诗歌群”,连赳赳武夫曹景宗也能写出这样的诗:“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竟陵八友”(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中的沈约(沈约人瘦腰细,李煜词“沈腰潘鬓消磨”的“沈腰”,指的就是沈约),仕齐梁二朝,是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和音乐家,首倡汉语音韵学的“四声八病说”,与谢朓、王融、范云等人一起,将四声的区辨同传统的诗赋音韵知识相结合,规定了一套五言诗创作时应避免的声律上的毛病,就是后人所记之“八病”,成为后世诗歌创作中平仄格律的基础;沈约等人讲究声律、对偶的新体诗,催生了唐代的格律诗。
真正奠定格律诗标准的,是唐初的宋之问和沈佺期。
我们先读一首宋之问的《渡汉江》,并标明平仄:
岭外音书断,(仄仄平平仄)
经冬复立春。(平平仄仄平)
近乡情更怯,(平平平仄仄)
不敢问来人。(仄仄仄平平)
从标注的平仄看,这首五言诗,首先是句子中平仄相间,形成音调上的抑扬顿挫感,大大丰富了诗句的韵律;其次,两句为一联,上下句的平仄是相反的,这叫做“相对”;上联下句的头两个字的平仄,和下一联上句的头两个字的平仄是相同的,这叫做“相粘”;第三,隔句押平声韵。本句中的平仄相间,本联中的平仄相对,上下联的平仄相粘,隔句押平韵,成为了固定格式的韵律。
我们再读一首沈佺期的七言诗《独不见》:
卢家/少妇/郁金/堂,(平平仄仄仄平平)
海燕/双栖/玳瑁/梁。(仄仄平平仄仄平)
九月/寒砧/催/木叶,(仄仄平平平仄仄)
十年/征戍/忆/辽阳。(平平仄仄仄平平)
白狼/河北/音书/断,(平平仄仄平平仄)
丹凤/城南/秋夜/长。(仄仄平平仄仄平)
谁谓/含愁/独/不见,(仄仄平平平仄仄)
更教/明月/照/流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首七言诗就是最早的“七律”了,除了平仄上的“相间”“相对”“相粘”外,首句起韵“堂”,押韵句为一、二、四、六、八句;中间两联(颔联、颈联)是“对仗”的——所谓“对仗”,就是上下句不但平仄相对,而且词性相同,结构相同。而平仄相间的格式,第一、四、八句是相同的,第二、第六句是相同的,第三、第七句是相同的,只有第五句没有重复的,也就是说,看上去一大片的“平平仄仄”,其实只有四种,也就是格律诗的四种基本的平仄相间格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平起平收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起仄收
仄仄平平仄仄平——仄起平收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起仄收
因为“相对”“相粘”的基本规则,所以,只要第一句的平仄格式定了,接下去各句的平仄也就固定下来了,即使是“排律”——十句以上的七言律诗,除首尾两联不要求对仗外,其余各联都必须对仗——也是一样。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七律的基本格律要求了:
第一,七言八句,首句押韵,押平韵,整首诗中,一二四六八句押韵,避免同音字韵。
第二,本句中平仄相间;
第三,本联中上下句平仄相对;
第四,上下联平仄相粘;
第五,颔联、颈联必须对仗。
除了这几点,还有几个小要求:
一是一般不得重字,除了如“悠悠”“绵绵”这样的重音字,或者是有特别意义的,如李白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二是虽然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平仄宽松政策,但不得犯“孤平”,也就是一句中只有一个平声字,如“仄仄平平平仄仄”,如果第三、五个平声字因为“不论”而都变成仄声字,全句就只剩下中间第四个字是平声了,这叫做“孤平”;也不能出现“三仄尾”,即一句中最后三个字都是仄声。
又有一种广义的格律诗,允许“失粘”,允许拗格,允许三仄尾——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允许”,多半是因为诗句诗意太好了,若改动而合律,就因律害意了。最典型的是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平平仄仄平平仄
此地空余黄鹤楼。仄仄平平仄仄平
黄鹤一去不复返,仄仄平平平仄仄
白云千载空悠悠。平平仄仄仄平平
晴川历历汉阳树,平平仄仄平平仄
芳草萋萋鹦鹉洲。仄仄平平仄仄平
日暮乡关何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
烟波江上使人愁。平平仄仄仄平平
第一句即使按照首句不入韵的格式看,第六个字“鹤”也出律了;第三句则出现“三仄尾”,而且颔联的对仗不工整:“一去”与“千载”,“不复返”和“空悠悠”。但是,接下来的颈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又对得太绝妙了,以致后来李白到了黄鹤楼想题诗,见了崔颢的题诗,慨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对照格律,读两首李杜的七律,来进一步体会七律的格律。
先读诗仙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这是一首很典型的“失粘”七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平平仄仄仄平平)
凤去台空江自流。(仄仄平平仄仄平)
吴宫花草埋幽径,(平平仄仄平平仄)
晋代衣冠成古丘。(仄仄平平仄仄平)
三山半落青天外,(平平仄仄平平仄)
二水中分白鹭洲。(仄仄平平仄仄平)
总为浮云能蔽日,(仄仄平平平仄仄)
长安不见使人愁。(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首诗据说是天宝年间,李白奉命“赐金还山”,被排挤离开长安,南游金陵时所作;“凤凰台”在金陵凤凰山上,相传南朝刘宋永嘉年间有凤凰集于此,乃筑台,山和台也由此得名。
可以看出,一句中的平仄相间,及一联中的平仄相对都很合律,但是,“凤去”与“吴宫”失粘,“晋代”和“三山”失粘。尽管如此,这却是一首足以媲美崔颢《黄鹤楼》的七律!“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绝妙对仗,丝毫不亚于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曾经在黄鹤楼上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李白,终于在金陵凤凰台上,用崔颢《黄鹤楼》诗的韵律赋诗,扳回了一局!
接着,我们来读一首诗圣杜甫的挑不出格律瑕疵的七律《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仄仄平平仄仄平)
渚清沙白鸟飞回。(平平仄仄仄平平)
无边落木萧萧下,(平平仄仄平平仄)
不尽长江滚滚来。(仄仄平平仄仄平)
万里悲秋常作客,(仄仄平平平仄仄)
百年多病独登台。(平平仄仄仄平平)
艰难苦恨繁霜鬓,(平平仄仄平平仄)
潦倒新停浊酒杯。(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秋天,五十六岁的杜甫在夔州,在极端困窘的情况下写成的。对仗极其工整而自然贴切。
需要指出的是,诗中的“急”“白”和“独”,在古汉语中都是读作去声,也就是仄声,而非今天读的阳平声。即使一三五不论,全诗也只有“猿”“沙”“百”几个字。
在下篇中,我们再揣着格律,一起来读读唐诗中的五律和绝句吧。
2017/3/10
(万里悲秋常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