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硬骨头(八)怀念战友王健烈士
作者：展亚平
又到三八节了，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梦见你。你还是那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笑容灿烂地向我走来，双眼注视着我，不说一句话。王健，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王健，你还记得吗？我与你同年入伍，但你是大都市上海兵，咱俩在八班配合13个月。
我知道，你入伍前曾获得过上海长宁区青少年游泳冠军，按你的志向，应该是站在世界领奖台上的，然而你却毅然报名参了军。你说这是黄继光、邱少云、雷锋、欧阳海等英雄事迹早已在自己的心里打下了烙印。
当你成为连队训练尖子的时候，你说进了六连门就是六连人，六连的硬骨头精神要求自己必须做得最好，不然对不起六连的老前辈。
你总是对我说：“班长，你就忙你的战术教学教案，其他的事我来吧”。
▲当年我俩都在这个队列中
其实，王健，你除了有“靳开来”（编注：电影《高山下花环》中的英雄排长）式的性情，还有更为可贵的健全人格。训练场上，你不厌其烦地做示范动作；战士家属来队时，你总是服务热情周到；战士有情绪波动时，你第一时间做思想工作，积极引导；班里搞菜地，你总是不让我参加，为我腾出时间写教案......真的谢谢你，王健，有你这样的搭档，使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许多！
王健，1984年7月，我们接到了军委命令赴滇作战。你还记得吗？出发前的一个傍晚，在靶场的山坡上，我找你想交换一下开进途中的工作意见，你却一语不发。突然，你双膝一跪，自认为面向上海说：爸爸、妈妈，儿子对不起你们了，儿子马上要去前线打仗，或许儿子不能在二老面前尽孝，只能为祖国尽孝了，希望二老保重身体，等儿子凯旋回来时，再来尽孝了......当我扶起你时，一向笑容满面的你，早已泪流满面了。
你叹了口气，讲述了自己家庭的变故：爸爸是电工，妈妈在街道煤球店，姐姐在家待业，哥哥因小时候发高烧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而轻微痴呆，全家挤在不足20平米的小房里。那年，爸爸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不幸摔了下来，摔成严重脑震荡，在家里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在家尽孝......
王健，这些事为何不早一点跟我说呢，我只知道你在逢年过节时向我借钱；加上你平时节省下的几元津贴费，买些麦乳精、奶粉、肉松、月饼等寄回家；我只知道你是孝子，不曾想你心里还有那么多的心事。
此时，我已深深地感到，你作为军人尽孝的感情砝码，已经从父母转向了祖国和人民。
▲我们班（站立者左二是王健、左三是作者）迎接著名军旅作曲家沈亚威来连队体验生活
王健，你还记得吗？在云南文山州的临战训练营地，咱俩的配合是那样地默契，无论是战术训练、野营拉练，还是板板桥的野外演习、设伏等训练，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我们八班是“战术模范班”，为了这一荣誉，咱俩曾庄严承诺要为八班增添新的光彩。我们找来敌军的资料，一起研究克敌制胜战法。
部队临上阵地时，连队为了平衡各个班、排的战斗力，你和其他两位战士调离了八班。我知道，你是不愿离开八班的，因为你我配合默契，哪怕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领会要进行的战术动作。当时我也不想让你走，我去找排长，排长说是连里的决定；我去找连长，连长说是支部的决定。我无言以对，只好服从。
后来，连队各班、排要拍参战前合影照。轮到八班拍的时候，我说等一下，王健还没到呢。我去找你但没找到，后来一位战士告诉我，你不愿来八班拍照，说你现在是一班的人了。我知道你误会了。拍完集体照的当晚，我心里很是郁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临战训练中八班合影（后排左一为作者）
王健，你还记得吗？我们是1984年12月8日晚进驻老山防御阵地的。我们八班是营、连的预备队，坚守在172阵地上。1985年元旦刚过的一天下午，我和陈志文陪连长到一排169和149阵地上观察敌情。我从一班坚守的149阵地上，观察到敌人有向我方阵地打炮的动向，赶紧向连长报告。在我们撤回到172阵地的途中经过你的哨位，见到了你，你一把拉着我向旁边猫耳洞走去，问我有烟吗？我赶紧掏出一包烟递给了你。你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两听牛肉罐头来。我点头答应，与你挥手告别。真没想到，这一挥手，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王健烈士在老山阵地上
王健，你肯定已经知道，1985年元月11日，我在172阵地上身负重伤。我昏迷五天五夜，在68医院醒来后发现，自己已是严重伤残，一种壮志未酬身先残的痛苦向我袭来，这是置身在和平环境下的人无法体验的痛苦。我多想继续与你一起战斗、奋勇杀敌，一起去实现我们当初面对军旗、连旗立下的誓言。
在昆明军区总医院，每次前线有伤员来到医院，我都要打听有没有咱连队的战友。有一天同病房的战友告诉我，咱连有一位叫张勇的人，在眼科治疗。我赶忙叫护士用手术平车将我推到眼科，当我见到张勇时，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哭着说：班长，一排长林祖武牺牲了，副指导员谢关友牺牲了，谢晓富牺牲了，王健牺牲了.........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拉过张勇抱头痛哭。
▲小尖山16勇士（前排右一为王健）
后来我了解到：你在3月5日火线入党，在3月8日攻打敌小尖山的战斗前夕，你毅然报名参加了连队的16勇士敢死队，并担任报务员。临出征，你将口袋里仅存的24元钱交到了指导员高林科的手上，说“这是我的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党费。如果我牺牲了，只有一个愿望，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中国共产党党员’7个字”。
就这样，你与其他敢死队员一起，在3月8日凌晨打响了攻占小尖山的战斗。战斗中，你英勇顽强，用敌人听不懂的上海话及时传递战斗信息，既快捷又保密。听说这个上海话通信网，是朱连长战前临时出招组建的，战场上发挥了大作用，敌人一头雾水，无法破译。
你不幸被敌炮弹炸断了双腿，血流如注，你仅作简单包扎又投入战斗，以顽强的毅力与敌人血战，毙敌7名，向上级报告战况。你在感到快要不行了时，把电台藏进隐蔽的石缝，最后壮烈牺牲在主峰上......
王健，我的副班长，我的好战友！ 战后战友们发现，你的电台静躺在石缝里，可它的主人却已化作了一颗耀眼的金星，永远闪耀在人们的心中。
▲王健烈士(左)在阵地上写家书，右为战友祁建忠
王健，你知道吗？部队凯旋回到杭州后，听说部队要将你和其他牺牲战友的骨灰盒送回各自家乡安葬，我立刻从杭州117医院驱车赶回连队驻地。这也是我离开一年后第一次回来，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与亲切，这是我们朝夕相处共同生活的地方。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你喊我“班长”的声音了。
我们的老排长范洪庆，当时已是连队的指导员。在他的陪同下，我们来到团作战会议室，这是临时布置的烈士灵堂。
当我被战士推着轮椅走进这庄严肃穆的灵堂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骨灰盒，每一个骨灰盒的中间放着烈士战友的遗像。看着一张张稚气未脱、年轻英俊的脸，个个都焕发着自己的梦想和奋斗志向。然而，他们的青春却被敌人的炮弹、子弹永远定格在这个年龄上，成了一座丰碑，永远被人们尊敬和怀念。
王健，我来到你的面前，首先把两听牛肉罐头递给了你，这是你喜欢吃的，我在阵地上答应给你的，虽然给的有些晚，但我没有失信。
王健，我知道你平时喜欢抽烟，我也带去了两包费了很大劲才买到的“中华烟”，不好意思，只能给你一包了，另一包还要给连队其他烈士战友各敬上两支。
我是第一个为你点的香烟。我没有找人替代，而是亲自用伤残的半截左臂与身体夹着火柴盒，用伤残的右手划火柴。由于有风，我也不能用双手拢着防风，所以一连划了七支火柴，才给你点着第一支烟。老排长范洪庆见我点烟费力，拿出打火机给我，却被我拒绝了。我想，我们在阵地上哪有什么打火机啊。我就这样为你和连队的烈士战友一一点着了香烟。
当我举起伤残的右手给你们敬礼的时候，透过袅袅的香烟烟雾，似乎看到你和战友们走得那么从容，回眸笑得还是那样灿烂。
临告别时，我在灵堂的留言薄上写下了：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我对你和牺牲战友们的评价和眷恋！
王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爸爸，是在上海的85医院。那时，你爸爸在单位同事的陪同下，来医院看我。
我知道你爸爸患有脑震荡，在前言不搭后语的交谈中，他不断询问你在部队的情况，不断讲述你入伍前的故事，而且，还不断鼓励我，叫我做生活的强者。
面对你的爸爸，我感受到你们父子情深，也感受到你爸爸的博大胸怀，我对你爸爸肃然起敬。
▲作者(前)与范洪庆(左一)和邓德康(左三)看望王健烈士父母
后来，我和老排长范洪庆到你家去看望过一次。那时，你的家已经拆迁安置，大概有60多平米。那天你爸爸和轻微痴呆的哥哥接待我们，你哥哥还为我们泡了茶。不一会儿，你妈妈也回了家，看到我严重伤残的身躯坐在轮椅车上，没谈几句话就掩门而哭。
我知道，对一个家庭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中年丧子，何况是对一个伟大的母亲呢？
王健，我现在很少去看望烈士战友的父母，不是我对烈士战友没有了感情，不是我的心过于冷漠，而是烈士战友的父母年岁都大了，不能因为我这个严重伤残者的出现，再勾起他们对亲人的思念，使他们在心理和感情上再次受到莫大的伤害。王健，你能理解吗？
王健，你知道吗？34年过去了，人们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把你们淡忘，人民没有忘，战友们没有忘。每年的清明节，全国各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到烈士陵园来祭奠你们。他们抚摸着你们的墓碑，就象一座座伟大的丰碑，在人们的心里高高耸立！
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谨以此文献给“硬骨头六连”1985年3月8日在云南老山攻打小尖山战斗中光荣牺牲的烈士们！）
展亚平
于2019年3月 7 日
作者展亚平：“硬骨头六连”老山作战期间的八班长。在一次作战中因掩护战友身负重伤，失去了双腿和左臂，四肢仅剩一只右手，手指只有3个是完整的。曾经近1米80的个子，仅剩84厘米高。但是，他身残志坚，顽强与死神作斗争，与伤残作斗争，与生活中的困难作斗争，创建了自己的事业，获得了美好的爱情。他的事迹感动了所有人，赢得了公众的赞誉。他被评为“硬骨头战士”、”自强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曾四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军委领导的亲切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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