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绅士》：学会些精致的淘气

你可以带着仪式感来看这本书，感受作者所推崇，如果你也确实喜欢的那种味道。

这种仪式感并非指你需要象张爱玲所倡导的，“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如果手边有一杯香片当然很好，飞机、地铁、火车上大把空白的时光，或者夜间床头一盏晕黄，阳光下，雨雾天……闲暇无事，心境平和，所有这些场景，都很适于打开这本书，时光随着阅读，就在和风细雨或者晴空万里的天气里慢慢爬过。

就看伯爵怎么精致的活。

伯爵被勒令从酒店豪华套房搬往楼顶狭窄旧屋，环境未能影响风度。

挑选家具，“两张高背椅，还有祖母留下的东方格调的咖啡桌和她最喜爱的那套瓷盘。他还选了两盏用黑檀木雕 刻而成的大象造型的台灯，”以及妹妹海伦娜的一幅肖像画，由著名画家所绘。

且没忘了拿上那口“在伦敦爱丝普蕾公司定制的皮箱”。

他最喜欢廓大的客厅，还有客厅里悬挂的两盏枝形灯。他也喜欢小餐厅里的漆木镶板和用以固定卧室双开门的精致黄铜机关。

看到这些形容，不由得想起贾宝玉。《红楼梦》里贾政教训儿子，说他“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什么算是“精致的淘气”？给侍僮丫鬟起缘起旧诗句的名字，袭人、焙茗；落雨天，把绿头鸭、彩鸳鸯捉到怡红院里来玩；到蘅芜苑，满目香草，“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䔲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清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做什么藿纳姜汇的，也有叫做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见于左太冲的《吴都赋》。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见于《蜀都赋》。”华丽得他老爹闻所未闻。

成日家混在女儿堆里，怡红院的胭脂香料都为自制，以至用来理妆的工具也一般精心挑选。借平儿理妆说得透彻：

宝玉忙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道：“这不是铅粉，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然后看见胭脂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

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脸上又甜香满颊。

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铰下来，与她簪在鬓上。

统言之，宝玉所知的，吹拉弹唱，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的学问，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伯爵也一样。

他精于所有的玩乐之道：看戏迟到，请客排座，嬉戏调情，雪夜访客，与人决斗……贵族的风范，骑士的精神，他为此自矜而秉持着。书中一个大反派，伯爵把他困住但没杀掉，与其相处十来年的苏共高层表示：这是因为那个人不是贵族。——不是贵族，都不值得伯爵亲自动手。

他也藏古玩，但在特殊的年代里大都无法带走，只留了妹妹一样心爱之物：整把剪刀被做成一只白鹭的形状，长长的银色刀刃代表鸟喙，金色的小螺丝则是眼睛。

祝贺伯爵死里逃生，共饮白兰地。伯爵打开箱子，那里头“稳稳当当地放着五十二只玻璃杯——更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对玻璃杯。每一对都有其独特的形状和用途，从喝勃艮第红酒用的大肚球形杯到专为喝色彩鲜艳的南欧利口酒设计的细脚杯，一应俱全。”

“你首先得尝尝那汤。那是用鱼骨、茴香和西红柿煨出来的，带有浓郁的法国普罗旺斯味道。然后，你还得品一品那鲜嫩的黑线鳕鱼片和韧劲十足的海生贻贝，这两样都是从渔人码头买来的。你也许会有些吃惊，因为你能从那里头品到西班牙橙子特有的热情和奔放，以及只有在小酒馆才能喝到的苦艾酒滋味。”

为了这顿饭，伯爵和酒店内两位资深侍者搜集原料整整三年。——宁缺勿滥，没有最好的，宁可不去尝试。

这是一个有关“昨日”的故事。人在时代里沉浮，伯爵的精神以至他的心魂都还留在过去。这样的例子，在中国的遗老处也极易见到。

唐鲁孙，满族人，镶红旗，珍妃、瑾妃的堂侄孙。近年出版了他的全集11册，谈吃，藏书，弄曲，票戏，喝酒，忆旧，烟斗讲到板烟，天安门侃到老君庙。

光是谈吃，不知其所以然，也没有大意思，得把前世今生掰出来。

有一篇喝茶。一只双套盖的小锡罐，用竹勺取出不到一两雨前茶叶，每片茶叶都隐泛白光，馨逸幽馥，馥而不烈。闷好了往杯子里倒，酌满过杯口，茶水还不外溢——证明这是平山堂“天下第二泉”的泉水。等茶一进口，一缕说不出的似淡实浓的香味，直透心脾。据说这种茶产自四川高山峭壁，人难攀登，只有猴子上去采摘，所以叫猴茶，在前清向为贡品，只论两进呈。再一回，云雾茶，斟茶后有云气在盅上七八寸的地方，飘了很久才散开，这才是正宗的云雾茶。

再一篇谈皮衣。讲究皮衣的人家，什么节令穿什么皮毛都有一定之规。一到冬天先穿小毛，再冷换穿大毛，先穿弯毛后穿直毛。弯毛即羊皮，有一种竹筒滩皮，整件长皮袄筒子，能卷在粗仅盈的竹筒子里。再有“黑紫羔”，“珍珠毛”，珍贵但也分外残忍。单讲后者，是母羊怀胎，估到胎羊已经生毛，还未等到小羊降生，就把母羊剖腹取出来，剖早了仅有茸毛，稍晚毛长不曲。

直毛的种类，就数不胜数了：狗毛；猫毛；貉绒；狼皮分“古狼”、“银狼”；黑熊皮，极少，褐熊次品；金钱豹皮；虎皮；灰鼠，银鼠，兔鼠；猞猁孙，介于狐鼠之间；貂皮；狐皮种类最多，玄狐，青狐，白狐，火狐，沙狐，草狐。狐身各处做皮子都有名堂，最贵重的是脖子底下一块叫“狐嗦子”，最为轻暖，从前一定先尽老人穿，未过花甲不敢穿。专门做皮领子皮帽子的有旱獭、水獭、海獭。

昨日逝去，遗老常叹不可追。然而真的不可追？也不尽然，人类对于这种精致门道永远不会缺乏兴趣，旧的秩序坍塌，新的规则就形成了，奢侈品自然是最容易看得到的现实。

《有关品味》这本书带你领略现代门道：半年一双定制皮鞋，几周一件定制衬衫，私人飞机到常住酒店，以及一顶可以穿过戒指圆环的巴拿马草帽。这本书可比过去天涯周公子谈世家的范本《格调》有趣多了。

我年少时，玩泛不玩精，比如评弹我不懂琵琶，越剧不懂定调，至于票戏就更不来了。年岁较长的朋友不以为然：玩之秘要，在于精。说得便是这个“精致的淘气”，一样不会，如贾政，固然无趣；样样胡来，如薛蟠，更被人瞧不起。

玩一门，精一门，我到如今也还路迢迢其修远，看来没前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