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方激:春潮
人间故事·春
那胜过一切的气势,分明是另一波欢然奔腾的春潮,仿佛与一切灰色的背景和心情作着有力的抗衡,并且提示着我,这才是春天最夺目的色彩,春天已在眼前。
春潮
文 | 方激
雨从三月中开始下起,时急时徐,时断时续,下到四月,仍是绵延不绝。
记忆中,铅灰色的天空是那一段日子里抬头就能望见的景象。云层厚实、暗昧,缀在空中,一块块的仿佛灰色土布衣服上密实、拙朴的补丁。有时候,伴着雨声,也听得见远处传来的阵阵春雷,忽隐忽现的,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警示。淅沥的雨让一切变得飘忽、渺茫,连空气似乎都变得失去透明,路边的行道树被雨水冲刷着,深绿色模糊成了一片。走在雨中,人的思绪也是纷乱而匆忙的,美国的街道上,本来就行人稀少,在这样的天气里,必须在户外行走的人更是无不拉高衣领,撑起伞,低着头,脚步匆匆。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没有在雨中撑伞的习惯。那时走在路上,一下雨,便头顶书包一路狂跑。路程近些的,直接跑回住处;若是一时半刻无法到达,就找一处屋檐,索性蹲下来濡一濡潮湿的头发,然后望向无际的天空,在眼巴巴地等待着雨停的一刻时,脑海里装满了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想象。人到中年以后,我已渐渐无力支撑长时间的快跑,青少年时代的急躁性子也不由得跟着慢了下来。只要不是遇上狂风暴雨的天气,或是需要尽快赶到目的地,我倒是宁可在雨中慢慢踱步,即便衣衫被雨水淋湿也全然不顾,只想看着静悄悄的大地如何在阴雨迷蒙中变得一派肃然。
灰蒙蒙、湿漉漉的日子仿佛沉睡不醒的梦乡,雨中万物也像是透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我家中地下室的那台除湿机,在闲置了一整个略显干燥的冬季之后,又开始要隔三差五地工作了。地下室中某个被辟成单间的角落就是我的书房,里面收藏了我大半的图书和影音制品,除湿机的最大用途,便是被用来保持着那个角落的干爽。在这些收藏品中,有半数以上对我而言似有无比金贵的价值,总觉得它们碰不得太多的湿气,就像也碰不得一点火星。
但与记忆中长江中下游家乡的梅雨季不同,大西洋边的春天虽然潮湿,却没有任何的粘稠。反倒是因着雨水不断的灌溉,空气中透着另一种说不出的清爽。这样的雨天,除了为谋生而必须出门之外,我总愿留在家里,就着青灯翻开心仪的黄卷,然后沉浸下去,忘却周遭一切,享受片刻的宁静与悠闲。读得累了,就抬眼看看后院被雨水冲刷得似乎要全然褪色的石板地,看雨水一阵阵地打在上面,泛起细微的水花,漾开去,又凝聚成汩汩的水流,再流向更低洼的草皮,让发黄的干草渐渐萌生绿意。
许多年前,当我还住在与大西洋海边只隔几个街区的公寓时,常在这样的阴雨天里,去海边看涨泛的春潮。“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所写的,本是滁州城中与琅玡山醉翁亭齐名的西涧在暮春雨后清幽、恬淡的一景,但在春雨绵绵中孤绝无人的海边,我却总能捕捉到极其相似的意境。
在我的印象里,中大西洋的海岸线在潮汛期外几乎总是平静的,很少见到如太平洋那般惊涛拍岸的恣肆风浪。即使潮汛来临,海潮的涨退也总是伴随着极强的规律性,单调、重复却富有美感,而细雨中的潮泛尤其如此。那几年中,在春雨潇潇的黄昏里,我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去到海边,披起一件遮雨的外套,爬上一块沙滩的岩礁,屏气凝神地坐下来,看暮霭沉沉的天空下海水翻滚汹涌。潮水涨起时,呼啸急促,似乎要卷走一切污浊;退去时,也同样决然果敢,而在沙滩上留下的无数细碎白浪,似乎是预告着下一重潮水的来临。
美国人热爱沙滩,但在三四月份阴晴不定的天气里,无人会在那里稍作停留。而我,却偏爱在这样的时候,来到安静的海边寻觅一份新生的感觉。严冬过后,能安静地享受天地与大海,安静地看春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起、退去,安静地听潮水重复地说那些唯有自己才懂的故事,这便是我思绪中春天的复苏与新生。
忽然之间,记起了从前读过的两本均以《春潮》为译名的中篇小说。时隔多年,详细的情节已记不真切。其中一部是海明威早期的作品,写美国北部密西根州山区的一个小饭馆里两对男女奇异的邂逅,另一部是屠格涅夫以自己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为引子的爱情故事。两部中篇都不是作者们最有影响的代表作,我也一直没有弄清楚它们原本的书名究竟为何,但书中狂放的情感纠葛却令我印象深刻。我想,译者将它们都译作为《春潮》,或许就是为了强调主人公那积郁日久的强烈情感和欲望,正如春天的潮水一般,新鲜、振奋却又汹涌、急迫,一发而不可收,终泛滥而达极致。
当然也会想起拉赫玛尼诺夫同样以《春潮》为题的浪漫乐章。那首写于十九世纪末的独唱曲,仿佛是对春天的恣肆呐喊,充满了乐观昂扬、蓬勃向上的青春力量。这大约是拉赫玛尼诺夫作品中最为明朗的一首了,完全听不出他其他作品中徘徊、萦绕着的感伤。在乐曲声中想象着春潮的奔涌、喧响,体验着俄罗斯大地上严冬过后的春意,我仿佛能分明看到春天正迈着急促的脚步而来。
在雨天朦胧的视野里,我看到屋外那几株冷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桃树,在一夜春风的吹拂下,忽然开出了整串花朵。春雨的滋润让它们更显璀璨、妍丽,一扫冬日阴霾。那胜过一切的气势,分明是另一波欢然奔腾的春潮,仿佛与一切灰色的背景和心情作着有力的抗衡,并且提示着我,这才是春天最夺目的色彩,春天已在眼前。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方激,出生于上海,成长于安徽。客居美国多年,以医学物理剂量师为业。自幼酷爱文学,尤喜散文写作。曾在国内出版过译作三本,其他文字散见于各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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