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霾中
隔着窗子,是一片白茫茫的海,蓊蓊郁郁如云气。一推开门,一堵白色的墙拦阻在人们眼前。人们纷纷戴上口罩。有人忘了戴口罩,就竖起领子,抵御着雾霾的侵袭。许多人咳嗽、发烧、流鼻涕。一个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再咳就咳出了心肺,滚落在地上,鲜红着,就死了;有人发烧,头上盖着一张冷湿的毛巾,但不一会儿就闻到了烧焦烧糊的味道,是毛巾着火了。病人不停地呓语,说谁也听不懂的话,就痴呆了;有人不止地流着鼻涕,两道玉箸像是檐下的冰霤一样垂下来,怎么擦抹也不干净。
安白戴上自己的防霾口罩,战战兢兢地,他听说每吸几口雾霾就会坏死一个肺泡,逐渐地,肺泡都死光之后,人也就不能呼吸了。他口罩临近鼻子那块地方微微有些发黄,好像有些时候没洗了,总是记不起来要做什么,结果什么都没做。要是有个女朋友就好了。他戴上,将两边的带子调到耳朵大小。他的耳朵又大又圆,如果作为商品出售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佛祖、刘备的耳朵不都是又大又长吗。有些污浊的气息由口罩逼近鼻子,是该洗一洗了。
他今天要穿过长长的街道,去寻找一个濒死的人。那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但他一直没有时间。其实他不是没有时间,他只是认为自己没有时间。而现在,他不得不去看他了。因为很难想象,他的那个朋友能熬过这样糟糕的天气。
刚戴上口罩的时候,多多少少总会有呼吸不畅的感觉,但时间长一点,就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以为顺畅反而不正常。他绕过一个个街巷,穿过一个个胡同。虽然很久没有走了,但他对这条街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自己手掌的熟悉程度,他几乎不用思维,脚就自动带着他走,因此虽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霾天,他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自己的路找出来。他所需的只是避开急转过来的车辆,车辆都打着红色的警戒灯,像一把红色的长剑,刺穿了浓厚的雾霾。虽然限了号,但车辆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在多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更多与多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走到一所中学,他扶扶耳朵后面微有些松动的口罩。他曾来过这里,替一家教育机构散发补课传单,那是教师节的前一天,他和张姨骑车过来,他骑进了一个死胡同,他以前从没走过那条路,但那天突发奇想骑了进去,结果比绕着马路走的张姨还晚了一会。当时他站在校园门口,拿着一捧捧鲜花,还有书签,传单,学生过来就递给他们一枝花、一个书签、一张传单。书签传单总是掉,散落一地。他弯下腰一个个地捡,就像米勒所描绘的拾麦穗者。
转过角就是罗列一排的小饭馆,饭馆的招牌已经被雾霾遮得看不清了,凭着记忆,他走过山西削面馆、重庆小面馆、老海石锅拌饭馆。他吃过一回山西削面,完全没有棱角,卤汤也稀松平常,没有一点味道。几乎成为一条定理,小饭店总是厕身在小街巷。旁边还有一个宾馆,总有人借着学习休息交流的名义去做其他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细究起来,很多人的开房记录都不少吧。
接下来是一条窄小逼仄的街道。是一条很古老的羊肠小道。两边的墙壁仿佛受了寒,拼命挤在一起。一个人迎面走来,他行色匆匆,步履如飞。安白侧偏过身子,但两人还是撞上了,安白跌倒在地,头碰在灰白的墙上,疼得呲呲溜溜地倒吸气。那人什么都没说,径直走了。安白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耗尽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就生出好心情,也有时候,一整天都处在情绪的低谷。就像如厕大解时候仅仅因为一个异常的声音就没有排便的欲望一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如意,整个部分就全毁了啊,就像一锅掺了一粒老鼠粪的粥;又像一件干净衣服只有落下一个污点,那么整件衣服也就全毁了啊。他想,就像秃头论证一样,一根拔掉,无知无觉,渐渐就变成了秃头。但两者还不太一样,后者是渐变,而前者是如同火山迸发的突变。
走着走着,他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由于雾霾,等到两人相距不足两米的时候,他才看到他。是当代一个著名诗人。他很熟悉诗人的发式,像是秋风吹过的麦田一般,长长地垂落着,但近年似乎有些稀疏了。身着一件咖啡色中山服,随意地摊开着,手上捧着电话,边说边走着,两人交错而过。他又回头望他,中山服似乎有些旧了,还隐隐地有些污脏的痕迹,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如果不是他去听过他的驻校讲座,如果不是他在百度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怎么能知道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竟是著名诗人呢。直到诗人走出两步远,他再也望不到他,他才翻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所有的场景都被遮在霾中,重重的雾霾像一个急于销毁罪证的犯人。整个城市云遮雾罩着。真真是宛若蓬莱仙境呢。
走到一处,雾霾浓稠得就像牛奶豆浆。他攥了一把,手上就湿哒哒的,从手缝中往外流着霾液,身上也全湿了。再往前走,他的脚也站不稳了。刺鼻的污臭气味让人神经发麻。他看到前面有个影子漂浮着,呼喊救命。他手脚并用地游过去,做为一个北方人,他历经艰辛学会了游泳,没想到在雾霾天派上了用场。循着声音,他游过去。这时他看到许多人都在雾霾里游着。人挤人,人撞人。他一不小心灌进一口雾霾,一股酸腐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真见鬼,他在心里暗骂。他曲曲折折地越过阻碍,终于游到那人前面,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他从深深的雾霾中拯救出来。那人猛咳了一阵,脸上半红半紫,不迭声地说着谢谢。他背着那人,像是摞了两层的乌龟一样向前游着。大哥呀,多亏了你啊。那人气喘吁吁地说。他顾不上答话,一仰一浮地游着。
终于到了一处高高的路面,雾霾也稀薄了一些。他将那人放下。两人道别。以后这种天气尽量不要出门。那人叮嘱说。他说你也是。安白将口罩摘下来,用手使劲拧了两把,液体的雾霾就哗哗啦啦地流到地上。太阳早已看不到了,他根据自己的感觉辨别了一回方向。朋友的家就在两道巷子之后。他急匆匆地向前跑去。每耽误一刻,朋友就多一分危险。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强光,一辆车紧急刹车。但还是晚了,他感觉什么都晚了。他的腿先是麻着,而后一股钻心的剧烈疼痛传遍了周身。仿佛用一个电钻在自己身上开凿隧道。司机乘着雾霾天每人看到车牌号,一踩油门,从另一方向开去。但砰地一声,和另一辆车相撞,侧翻在路上。司机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门,看到还在哎哎呦呦地喊疼的安白,内心愧疚起来,拨了120,因为恶劣的天气状况,救护车过了大半天才过来。
安白怅恨不已,不是为了自己的厄运,而是害怕赶不上和朋友的会面。他仿佛听到了朋友因浓厚的雾霾而艰难喘息的声音。气息就像断断续续的句子,像是一个废旧的风箱,呼呼欪欪地喘着气。过一会就爆发一阵骇人的咳嗽。咳咳咳,粗重如砾石。将胸肺震得生疼,于是咳嗽声弱了下来,就像低沉的提琴。他躺在担架上,想着可怜的朋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疼痛,眼泪顺着脸颊从两边滑落下来。
打了麻醉,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保住了两条腿,不过得坐三个月的轮椅。在此之前,还要住几天医院给伤口消炎。病房里还有一个人。但他一点没有和人说话的欲望,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懊悔与内疚。他连一眼都不看自己的病友,他害怕引起对于自己朋友的想念。
一天从病床上醒来,他照例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台上不知是谁送来的天竺葵,红红紫紫的花朵无忧无虑地开放着。听着收音机中北京市长时隔一年再次说起的如若治霾不力将提头来见的话,冷冷地笑了。忽地,他听到似乎有什么响动,一扭头,看向旁边的床。那不正是自己的朋友吗。只见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双眉紧锁,原来朋友一直盯着自己看着。原来他们竟待在一个病房。原来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他兴奋地像一个小孩。他自顾自地向朋友问了许多话,但朋友努努嘴,他又注意到朋友鼻子上的氧气管,也就不再说话了。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情谊如水一般汩汩有声地流动着。
安白出院了,在一个破天荒的晴天,就像汽车连环追尾那么偶然的一天。而他的朋友,最终因为恶劣的空气不治身亡。回到家,他坐在轮椅上,望向窗边,看到不远处莽莽森森的高楼,感到无可抑制的悲伤。不知道是因为他本身情绪不好而赋予高楼大厦以难过的属性,还是因为高楼大厦本身就具有让人难过的性质。可能如果他一抬头望到地平线,望到无边无际的地方,那么他的情绪就会好许多。
也许,如果没有雾霾,如果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心情反而会好一些。
他艰难地打开窗,清冷的空气漫进来,粼粼的车马市声毫不拘泥地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