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3年三月，是长安最美好的季节。几场春雨洗净了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长安城明润得犹如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中，那数百年来碧波荡漾的曲江池缓缓流过，仿佛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不曾发生……当王维随綦毋潜走入大明宫光顺门外的集贤院时，三年的时光仿佛不曾流逝，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和三年前一般无二。不过，当他看到三年不见的张九龄时，到底体会到了什么是岁月不饶人。任张九龄再是保养得宜，他额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还是透露了岁月的痕迹。“张大人，我来了。”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当王维走近张九龄书房时，仿佛把满园的温暖都带入了屋中。三年时光，并未在王维身上留下太多印迹，倒是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被风霜沉淀出的高华气韵。“三年不见，摩诘气度一如往昔，不，应是犹胜当年！”张九龄从书案后绕了过来，引王维在便榻上坐下，看了王维几眼，颔首笑道。“张大人，王维当年不辞而别，实在于心难安。及至大人返京后，数次想来拜访，又恐大人公务繁忙，只怕叨扰了大人，不想便拖到了今日，心中着实有愧。”王维恭恭敬敬地向张九龄躬身行了一礼。“摩诘，在老夫这里，还需如此见外么？你的性子，老夫还不知道？你不是怕叨扰了老夫，而是不想被人说了去吧？”张九龄笑着给王维斟了一盏茶，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王维心头一暖，忙双手捧起茶盏，向张九龄肃然行礼道：“大人之于王维，如同再生父母，请受王维一拜。”张九龄笑着扶起王维道：“摩诘，今日老夫让孝通找你来，是有一残局想和你切磋。”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顺着张九龄手指的方向，王维看见窗边案几上有一棋盘，棋盘上至少一半都已布满了棋子，白子明显处处占优，黑子显然垂死挣扎……张九龄并不多言，撩起袍角，在棋盘边坐下后，拿起白子随意下了一子，看了一眼王维道：“摩诘，该你了。”王维恭恭敬敬地坐在了棋盘另一侧，低头凝神思忖片刻后，才拈子应了一着，向张九龄抱拳道：“大人请。”张九龄捻须微笑，在另一处长了一步，便又轻轻松松断了黑子的棋路，但王维似乎并不着急，神色平静地端详棋盘良久，便在张九龄方才落子处促上了一子。张九龄显然一怔，随后便朗声笑了起来：“摩诘，你这一手着实妙哉，一举杀出重围，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大人谬赞了，白子势如破竹，黑子大势已去，王维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王维谦逊一笑。“摩诘此言差矣。方才你未出手时，白子确实稳操胜券，但经你几子后，眼下局势却已大为不同。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张九龄转头端起茶盏，连喝了两口，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摩诘，棋如人生，身处白子之位，极易滋生骄矜之心。一旦有了骄矜之心，即便身处白子之优，亦有转胜为败之危；反之，若运筹帷幄，巧妙谋划，即使身处黑子之劣，亦有转败为胜之机。'危机’二子，大抵便是'危中有机，机中有危’。”听了张九龄这番充满禅机之妙言，王维顿时明白了他今日找他来下这盘残局的良苦用心，刚想斟酌着回答，却听张九龄继续说了下去，“焕之告诉我，据户部统计，眼下全国户数已有786万余，大唐人口已达4543万余，乃大唐开国以来之最。殊不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越是这种时候，越需朝廷上下不骄不矜、谨慎行事。摩诘，你可有重返朝廷之意？”王维一路听了下去，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心中一怔。自打三年前离开集贤院后，他便周游天下，修禅悟道，著书立说，日子过得很是充实，便从未想过要重返朝廷之事。此刻被张九龄问起，一时之间，倒是不知从何说起，心思急转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多谢大人厚爱，王维本是散淡之人，此生所愿，不过是海阔天高、自由自在，做喜欢的事，写喜欢的文。王维有愧，恐怕又要辜负大人了。”张九龄看着王维，久久没有言语。他果然没有看错人，王维的确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样的赤子之心，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官场，何其难能可贵。但是，他还是低估了他。原来，他对官场竟然已无半点眷恋之意。
张九龄笑而不语，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盒，王维立即会意，也一起帮忙捡拾棋子。在棋子和棋子清脆的碰击声中，两人抬头会心一笑，似乎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这晚，回到家中后，王维照例临了一会帖，画了几笔画，不知不觉，夜色渐深。初春的夜晚，显然还有一些凉意。王维转身上床，屋角那支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晦不定，在秋香色的绸帐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看着周身的绸帐，想起白天和张九龄的这番对话，心里始终空落落的。一如这六尺宽的床榻，自璎珞走后，永远都空了一角，再也无人可替。
璎珞，璎珞……王维在心底轻轻呼唤。不知不觉间，璎珞已离开了五年。他不知道这五年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每一个薄雾的清晨，抑或雨后的黄昏，都是那么难挨。
那些时刻，他多么渴望璎珞可以渡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多么渴望能像从前那样，将她温软芳香的身子揽在怀中，听她说话，逗她笑闹……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屋角的烛光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窗纱上还染着一抹淡淡的月光。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只是一息间，耳畔似乎响起了璎珞那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温暖愉悦，以至连窗纱上的月光都似乎明亮了许多。
如果说，他的往后余生就像眼前这片黑暗，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头，那么，璎珞留给他的所有美好回忆，就像道路尽头的那束光。虽然很朦胧、很微弱，却足以陪伴他度过无数不眠的夜晚，抵消所有难捱的风雨，照亮他脚下的漫漫长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终于明白，一生一世的爱情，不就是每一天的守护和思念么？在一起时，彼此守护；不在一起时，深深思念。他决定，明日，他要去一趟大荐福寺，为离开人世五年的璎珞祈福……（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