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记忆(二)

关于母亲的记忆(二)

曹桂佛

其实,对于母亲的离世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五年前的夏天,娘偶感胃部难受,经繁峙县人民医院、忻州市人民医院,又辗转至北京肿瘤医院,随着不断的深入诊断,才知道不是胃部的毛病,却是甲状腺癌变。有一部分医生建议手术切除,也有一部分医生鉴于母亲原有的基础性疾病,说保守治疗为好。征求娘本人的医愿,她明确表示不愿意。和父亲商议,父亲考虑她之前就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多种慢性病,也不支持做手术。后听闻河北满城有个第二医院,院中有一姓武的医师,中医药疗效挺不错,在侄女女婿的带领下,先后两次和哥陪娘赴冀诊疗,并住了一段时间,进行中西医综合治疗。娘检查没少做,苦汤涟水的草药没少喝,西药水水也输进去不少,疗效却是甚微。病痛折磨着母亲的身体,也逐渐侵蚀着她的精气神,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嘴里念念有词:“你爹刚给院子里的茴子白打上农药,我就吃了,肯定是让农药药坏啦!”其实,娘所说的爹打过药的茴子白是很久前的事,那时,茴子白还小,刚卷心。等到茴子白大了快能吃时,爹再未打过农药。而且,吃了院子里茴白的基本是全家人,而不单是母亲一个人。我们劝慰她,她惊恐的眼神里却满是害怕、狐疑。不等几天,又开始说些不切边际的臆想之言,诸如“有人要放火来烧咱的窑呀”“你听,咱院进贼了”之类的话。我们讯问医生,娘精神异常这个现象是由癌魔引发的吗?答曰:“不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疾病。”

忻州市荣军医院是精神类专科医院,我带娘去诊看,配了不少西药来回家服用,没有明显的疗效。从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以后,娘就没有再笑过,也没见她哭过,她日见萎靡,一度时期,大便也失禁,两只眼睛逐渐失去了精气神。母亲把自己禁锢在家,活动范围仅限于四方小院子和屋里。若我们不领她出去,她就常常几天不出一下院门,也不再和村里人有言语上的交谈。邻居或相处好的人们来看她,她也怔怔的,痴痴呆呆的样子,话也不咋说,我说:“娘你怎么不和人拉哒了?”娘说:“我不会说了,不知道该说啥。”

娘得病那年是2016年,她虚71岁。那一年是娘生命的分水岭,那一年之前的娘,和那一年之后的娘,判若两人。71岁以前,娘行动迅速、做事干练有主见。71岁以后,娘步履蹒跚、胆小怕事,一问就摇头;71岁以前,娘勤俭节约,一粒粮食也怕浪费掉,上顿吃剩下的饭菜她总要热热再吃。71岁以后,娘上一顿吃剩下的饭菜总思谋着它坏了,就是拿去喂狗都不敢啦,总会抽个时机,悄悄地把饭菜倒掉,把不特别新鲜的菜蔬或她认为不好的物品偷偷地搁寄在犄角旮旯里,再不去动它;71岁以前,娘是我们兄妹们的扶手,和父亲一起在家里挑着大梁。71岁以后,父亲和我们是她的精神依靠和生活向导。患病之后,娘素有的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她没精打采地热着大姐为她和父亲做下的饭菜,脚步“扑踏扑踏”缓慢而沉重,她懒洋洋地在院子里踽踽独行,或是走几步就歇一歇。她变得喜欢蹲在地上吃东西,变得不会洗衣服、洗头发,她一天到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娘的那双曾经明亮无比、闪烁着智慧的小眼睛,眼眸里所有凝聚着刚烈个性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燃尽了油的灯芯,黯然失色……娘对生活没有了信心,她短缺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或蹲在那儿发呆,丢东忘西说三遗四成了常态。

也是从那一年以后,我每隔一周回一趟家的次数改为每周若无特殊事情必要回去看她,为娘洗衣、做饭、洗头、打扫家。一跨入院门,嘴里就喊着“娘,娘……。”娘应着声走出家门,看着娘花白的头发如枯草般堆积在她的头顶,总忍不住心酸落泪。

那会儿,我就思谋着娘不久于人世了。为此,我常常夜半无眠,泪湿枕巾。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结果,就会浑身发冷,牙齿打战。在娘病后的近五年间,晚上睡觉从不敢关机,生怕父母亲给我打电话时接听不见。可喜的是,随后的三、四年里,娘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坚持吃中药的原因,还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护佑,娘大便失禁的毛病好了,情绪也趋于稳定。每个周六或周日,我回去看她,她与我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有一次,吃饭间,我问她:“娘,你盼不盼过星期?”娘脱口而出:“盼了,咋不盼!”“我也盼了,娘。”话未落,我的泪又滑下来了。“看你这闺女,又哭呀!”娘绷着脸,还是没有任何面部表情。

本以为娘的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没料到,今年正月初九给她打电话时,听见娘话音里有“呼噜呼噜”的响声,“怎么了,娘?”我问。“可能昨晚没睡好,上火了吧。”娘答。“初五见你,还咋也不咋么。等我的,带你去看看。”领着娘去下茹越卫生院找侯大夫听了听肺部,并诊了脉。“是不是哮喘,感觉她出气太不一样了?”我问。侯大夫说:“不是,听诊器听的真真的,是支气管炎。”给配了七天的消炎类药。吃到第五天,还是不见明显好转,又找村里的医生给输了五天液体。期间,哥、姐和我三人总有一人在家,正月二十一夜里,姐微信上呼我:“佛,明天领上娘进城看看吧,感觉她这个病不一般。”第二天,哥从砂河回来陪伴已患心脏病多年的老父亲住,我和大姐陪着母亲住到了中医院。

住进医院,医生的诊断和之前一样,阻塞性支气管炎。输液+吃中药,整整八天,上下午输液,早午晚地吃药,可母亲的病并没有越来越轻,反倒一天重似一天。在每日上午的时候,娘能与我和姐正常交流,早上、中午的饭也能吃上一些,一到下午三、四点,娘就呼吸急促、脖颈至肚脐中间的位置如刀割般地疼起来。她伸直脖子,插着氧气的脸涨的通红,汗珠数次浸湿了头发,叫来医生输上了叫“甲强龙”的激素类药物,勉强可让娘睡上三两个小时。等到第二天天亮时,娘的精神就恢复得不错了。“娘这个病,是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下,还不知道咋个劳累你们呀!”娘在医院里常对大姐和我说。后来进一步检查发现,她的甲状腺病变已扩散,肺部也有了小结节。一天天不见效果,二月初一,医生通知让办理出院手续。初二,准备出院。那天早上,娘饭吃了不少,精气神明显好转,上午我去办出院手续时,三姨也来医院送娘出院啦。

娘对大姐说想凉莹莹的喝点矿泉水(这是娘得病以来唯一说过的要“吃”的东西)。大姐买水回来,娘一口气喝了大半瓶,走着出了医院,坐上我的车,准备回家。“娘,滨河公园又建起了游乐场,咱转一圈再回去哇。”大姐对娘说。娘说:“嗯。”我顺着滨河北大道慢慢开车向东,快到东环路时才拐了回来。回到我家,娘又喝了大大一杯凉水,我建议娘住一晚明天再回村哇。娘不愿意住,大姐也说“今天回哇,咱们趁午时一点前回去就行。”后来,又拉着娘去富家庄村大姐家转了一圈,还喂了喂姐家的狗。等回到我们常胜村,已是中午十二点十来分了。中午娘吃了不少饭,话也较往日多些,特意问了问哥这几天给爹吃啥来。到了下午三点多,她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下来……晚上九点多,我们喊“娘”,她已不再应声,陷入昏迷状态。哥、大姐和我轻轻拥抱着她,爹的手一直把着娘的心脉。“不行了,穿衣服吧!”爹叹息着。我们兄妹三人为娘脱去旧日衣衫,用毛巾擦拭了她的身体,给娘穿上寿衣,娘的呼吸愈来愈慢,等到她的衣服全部穿好,娘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溘然而去,时间定格在2021农历辛丑牛年,二月初二的凌晨两点四十分。

早已明白,人生一世恰似红尘苦旅一趟,我们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从娘71岁患癌魔到76岁,从2016年夏到2021年春,娘这五年是不好活的。她受尽病痛折磨,形容枯槁,神情恍惚,日难忍于三餐,夜煞痛于梦魔,安然离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自私的我就盼望她活着。我需要娘继续活着做我心灵的港湾和内心的定海神针,需要她给予我一个完整的娘家,需要我回家了喊娘有人答应。面对娘的离去,我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远去、远去……

娘走的时候杨柳树还没发芽。现在,天暖了,树绿了,花开了,我头顶的这片晴空却塌陷了。娘走以后,我抄写了整部《金刚经》,希望能在抄经的过程中,获取一种安定心灵的力量。(未完待续)

2021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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