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喜欢反方向跑步呢

多年以后,他回到塞北的一座小城,开了一家叫做回勺面的饭店,每天来吃饭的人很多,饭店里雾气腾腾。他为他们做好饭,端上桌,默默地坐在末尾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根烟,听着满屋的客人们高谈阔论。

有时候他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许多桥段都已经遗失了,如同被强盗洗劫的园林,留下的不过是些夕照中的断壁残垣。

那次他和朋友去圆明园,他们走了半下午,因为是冬日,天黑得较早,要出来时天已经渐渐暮了。他们看到路边的灌木都用绿色的布幔很严实地围起来,他们沿着这些灌木走了很久才走出去,在风中走到路对面的公交站牌下,两边的路都暗暗的。蝴蝶扇动翅膀,路灯一盏盏次第亮了起来。车流发出巨大的驰骤声音。整个城市显得十分空旷,好像是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日余晖中的游乐场,灾难过后的游乐场。让人觉得异常悲伤。

这样的感觉他从没有在塞北生出过。这里的道路并不如京城广阔,寂寥也就不如那般浓郁了。他只是偶尔站在公交站牌下。一站一站地坐过去。直到离开整座城市。他是在结婚典礼时候离开的。他挽着妻子的手敬了一些人的酒,他看着亲朋好友们的脸,有些并不熟悉,他突然感到一阵陌生,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他从中看到了什么呢,未来的自己,还是命中的宿敌。有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他借口如厕从一扇角门溜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他的电话不停地响,他将电话关机,扔到了一条河里。他飞快地奔跑,谁也不要像追上他。他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在最后面,胆战心惊地望着飞快掠过的景物。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拥有了一个女友。有一天,他刚从梦里醒来,床边躺着一个女子。她看他醒来了,用嘴吹着他的睫毛,让他感到一阵酥痒。她幽幽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娶我呢。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了一个体态曼妙的女子,正躺在他的旁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他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说,我是不是记不得了。昨天你喝了太多的酒,我是后来去的,你朋友给我打电话。你见了我说喜欢我。虽然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虽然你有过许多女友,但你还是最喜欢我。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

坐在饭店里,他看到一对情侣在互相用勺子喂饭,男子有些笨拙,在女子吃他喂过来的饭时把菜汤都洒在了桌子上。女子娇嗔地说你看你。男子问,老板,有没有围巾。

他想起那时候他确实谈了一个女友,在这之前,他很久没有吻女子的嘴唇了,他不知道女子的嘴唇会那么柔软。他轻轻地将脸面贴近,最后终于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面一直在放大。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有着如同玫瑰的芬芳。他像是啜饮蜜酒一样饮着她的嘴唇、她的表情、她的情愫。

他有些后悔酒后的话了,如果不是喝酒他大概早就忘了她了。他们是很久以前认识的。当时他不过多看了她两眼。看第一眼时候,他觉得她很眼熟,后来才想到是和自己所想的女子正相契合,所以才觉得熟悉。于是又多看了一眼。第一次认识一个人时候,好像往记忆的簿子上按指纹,一直要按许多次。一个人从不同的侧面看到的样子似乎迥然不同,需要一遍遍观摩,才能形成最初的印象。人的脸是一条河流。后来他又和朋友在咖啡馆遇到她,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从公交车下来,他又坐上火车,一路向南。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他正在睡觉,被乘务员叫醒,检查了他的票,说他已经坐过了站,需要再补一张票,他补了票,在下一站下了车。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关于从前的生活,他不想要再想,但当听到饭店中的顾客说起一些事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相关的自己的事来。

两个人坐在靠近门口位置喝酒。边吃边喝着,已经喝了很久了,桌上摆着两个空酒瓶,一碟花生米。一个人穿着黑色跨栏背心,胳膊上肌肉累累,对面的人用王宝强饰演的树先生的胳膊夹胸的方式摆动着拿着烟的右臂,骂骂咧咧地,说,另一个人已经死了,不死出来第一个弄死他,害了你坐了四年牢。凸蛋了。死了,国庆也没了。马三还好好的,住在我家对面。马三判了五年,我四年。那时候天天拷打,打我也不承认。

于是他想起从前跟着一个黑社会大哥一起混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大哥和大哥的女人一起吃饭。他要了一碗鸡胗炒面,面有些黏。大哥的女人用腿暗中缠他的腿。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吃面,吃啊吃的。大哥抽着烟,问他,保护费收得怎么样。他说很好大哥。大哥说,这几个月辛苦你了,做这样的事当然有风险,这是我们出来混早就要知道的事情,但也有收益。我们要做的就是活好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女人为他捏着背,她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她的脸有时候隐在大哥身后,暗中向着他挤眉弄眼。

两人喝尽了最后一滴酒,仰着头,晃了晃瓶子。夹着胳膊的背对着他的人接起了电话,说,几点,好。放下电话,他对同伴说,他们一会要去大召看戏,一起去吧。临走时候,穿着跨栏背心的穿上了白色半袖。老板,多少钱。他走过去。付过了钱,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后面那个走得一瘸一拐的。

他用布子擦干净桌子,将酒瓶放在一边,将碗碟端回去。他做得越来越熟练。所有动作几乎一气呵成,放酒瓶、擦桌子、端盘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是在陌生城市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认识了大哥的。他当时正站在一家举办促销活动的商场门前。大哥带领几个人走进来,都穿着黑色衣服,店主见了大哥,笑脸迎过来,大哥说,生意做得很好啊。不过到日子了。店主说,我这就让人拿给您。他回头招呼店员,店员递过来一个红包。大哥交给手下人,手下人展开,清点了一回,向大哥耳语了两句。大哥说,不够啊,老板。店主说,最近生意不太好,您宽限几天吧。大哥说,哦,是吗。我看你这里的顾客倒是很多。手下走过来,一个手下给了店主一拳,店主向后跌倒在地。他走过去,说,你不能打人。要你管。我就要管。那人来打他,被他踢倒了。另几个人冲上来,他将他们一个个都打退了。顾客纷纷吓得四散逃走了。有人报警了。大哥说,你愿意跟着我吗,我给你双倍工资。他说,我不喜欢干你们这一行。大哥说,你还会再见到我的。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个礼拜,他正在工厂流水线上做生活,有人叫他出去,是大哥,他说,我已经和这里的工厂主说了,跟我走吧。其他的工厂主也知道了,他们绝不会再雇佣你。他便跟了大哥,做起了收保护费的角色。他带着金链、手表,开着奥迪,带着三个人。直到有一天他和大哥失去了联系,他知道事情朝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他丢下所有离开了这里。他住在另一个地方的出租屋里。有一天他听到敲门声,他打开窗要往下跳,但刚跳下去,几个埋伏在下面的人就将他抓住了,两个人将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给他戴上一副银闪闪的手铐。他对自己的涉黑行为供认不讳。他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和里面的人成为了好朋友,他们在熄灯时候说大半宿的话,各自说起自己的经历。他也注重和监狱长官搞好关系,认真完成他们交给自己的任务。因为态度积极,减刑了两个月,他提前出来了。

他在狱中意外得到一本数学解题秘籍,本来是一个狱友没带纸情急之中拿来擦屁股的。他将纸给狱友,将书拿过来,他问,你从哪里拿到的。狱友说,在储物间一个箱子里。他又去找,找到几本缺页的数学书,如获至宝。在劳作之余反复揣摩,推演题目,如同被囚禁在羑里的周文王一样,吃着伯邑考的肉,演绎着八卦。出来后去一家教育机构应聘,成功成为了一名数学代课老师。一般的题他看一眼就会了。学生都很佩服他,他渐渐地有了一些名气。但一个竞争机构的老师宣扬他坐过牢的事。学生渐渐少了。机构听闻了,就将他解聘了。

他零落到街头,一个人在街头弹着吉他唱歌卖艺,他也和他站在一起。街上不断有人驻足听歌,将钱放入他们脚下的一个纸箱里。天渐渐晚了,那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也跟着一起走。那人说,你跟着我做什么。他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住在哪里。不知道。那人甩着胳膊说,那么,你应该去公园里,那里有许多过夜的人,你可以睡在长凳上。长凳上有很大的风。他一直跟着歌手,歌手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马上就要到家了。他好像没听到一样,他似乎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歌手将从肩头滑落下来的吉他又提到上面去。他有一头飘逸的长发。他甩甩头说,真拿你没办法,你不会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吧。如果你是的话我就送你去看病,如果你不是的话你就和我走。我不是。

他走进歌手的家中。歌手家里还有一个人。歌手指着那人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流浪汉,这年头的流浪汉怎么这么多呢。你们之间互相认识吗。他摇摇头。他们一起睡在一起。但他很晚才睡着。另一个睡得很好。他觉得床似乎在排斥着他,拒绝着他,他好像浮在半空之中,怎么也落不到实处。他翻了一个身,听到窗外的车流声。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他想要起身看一看,但懒得起来。流浪汉睡得很香,好像一个香喷喷的面包。他的想法忽然变得离奇荒诞,他知道自己快要睡着了,就要睡着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工厂里,一个老板看他醒来了,让两个人将他扶到工位上,他坐下来,身边已经坐了许多人,他们都在一条长长的流水线上,将上面流动的东西包装好。加油啊,他们给他鼓劲。他们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一个对他说,加油呀,不要被别人超过,再努一把力,我们就要胜利了。你是最棒的。他的手胡乱舞动着,头上渗出许多汗水。而身边的人似乎在不停地旋转,他们绕着他,好像群星绕着月亮与太阳。他一直不停歇,不知道做了多长时间,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噜噜地响。他对他们说,我饿了。一个说,我带你去吃饭。他被领进一个食堂,食堂卖馒头、米饭,但没有菜。他问为什么没有菜。服务员用勺子舀着米,说,知足常乐。你要吃炒米还是汤米。他说就来汤米吧。身边的人说,从工资里扣。他问,我的工资在哪里。那人说,你的工资正好是这米饭的价格。他说,我不做了。我想要走。你要去哪里。去一个能够吃菜的地方。他将汤喝干净,就往出走。但是他被人拦住了,他尝试从他们的旁边穿过去,但他们联结得很紧密,好像巨大的榕树。他们手挽着手,并用另一只手将空隙填满。他尝试向另一个方向突围,但很快另一面也出现几个人,他们围成一个篱笆一样的圈,将他紧紧围在中间。他问,你们想要做什么。一个说,我们什么也不做。不过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我想问一问,歌手在哪里。什么歌手呀。就是带我来到他家里的歌手。你搞错了,那是我们的老板,我们老板不过偶尔弹弹吉他唱唱歌消遣一下。

他回到座位上,听到有人给自己加油,加油呀。相邻工位的人深深沉迷于工作之中,他们的手飞快地舞动着,好像在做着哑语的翻译。一直工作到夜晚十点,传输机器发了烫,才听到有人叫喊,下班了。大家好像一阵风一样旋了出去。整个工厂瞬时就没有了人。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巨大的门锁落锁的声音,他急忙说,等一等,还有人。守门人说,动作快一点。他小跑着出去。他的第二只脚刚迈出去,就听到大锁咔嚓一声的声音。他看到一个方向闪耀着灯火,另外的地方都很暗淡。他向着暗处走去。但走到尽头发现周围都是高墙,上面还竖立着高高的铁网。一道手电筒的光扫过来,一个声音响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忙说,我走一走。回去吧,这里没有什么好转的。他往回走。街上的亮光已经不见了,到处都被黑暗吞食殆尽。没有一些亮光。他向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很久,但一直没有走到尽头。他听到一些人的脚步声,他们向着自己走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垃圾桶后面。几个人走过去了。过了一会他才站起来。他走了没一会,忽然有人从后面追过来,停下,他奋力向前跑。身后的人越来越近,这时忽然从斜刺里冲来一辆自行车,一只手伸出来,他抓住那只手,跳上自行车。后面的人渐渐远了,他胆惊心颤地回头看,但夜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骑车的人事一个女子。他说,谢谢你救我。女子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和一个流浪歌手一起走,在他家里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幸好遇到了你,你也是这里的人吗。她说,我是老板的妹妹。你想要出去吗,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你要保证不能和外面的人说起这里。他说,我保证。如果我说出去,我就被雷劈。来到一个地方,她停下自行车,锁住,带他走到迷宫一样的道路中。他们走了很久,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其中有许多分岔路口,但她很熟练地绕开岔路,走到正确的路上去。她说,一旦走错,就会被里面的暗器射死。他紧紧跟在她身后。到了一个地方,她说,这里就是出口了,你先向北走五里,再向东走五里,再向北走就走出去了。他说,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女子说,不要说出去。说完就回头走去。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呀。

逃出来后,他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坐了很久的车,去到另一个地方,他换了一个名字,又去教育机构里做代课老师。来机构里学习的学生很多,他们很喜欢听他的数学课。他对数学的研究更加精进了,他研究清楚了一个学界争论多年的问题,写了一篇论文。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一些学校向他伸出橄榄枝,他拒绝了他们。他对他们说,我更喜欢曳尾泥涂的快乐。从机构里出来,他自己开设了一个补课班,学生们纷至沓来。他面对着一群学生,在自己租的门店中慷慨陈词。他带领他们阅读最新的数学期刊,培养他们对于数学的兴趣,讲解奥赛题目。他总有全新的方法与技巧。学生问他为什么。他不无自豪地说,因为我对于生活的体察,日复一日的辛劳经历。

丰厚的代课收入让他住进了美丽的别墅,一个女子向他表达了对于他的爱慕,他与她结成眷属。他还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带着儿子奔波在不同的课业机构。

然而当他在夜半梦回时候,总感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他看到熟睡的妻子与儿子,月光轻轻地泄进来,为他们披上如同素纱襌衣一样轻薄的光彩。他想起自己从前历经了波折,终于到了现在衣食无忧的境地,但似乎并没有很快乐,只是在回顾来路时,有些微的满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而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反复地想着,终于明白自己的内心早已被一个女子占据,那就是送他出来的那个女子。他迫切地想要再见她一面。那天天色昏暗,他似乎并没有十分看清她的脸面,但就是那样的黯淡境地下,他依然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而又善良的女子。他请了几天假,对妻子说有事需要出差,便踏上了寻找的旅途。

坐在车上,他又想起了从前逃避结婚的时候,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入了婚姻的殿堂,而现在又因为不同的缘由去往别处。他料想到自己体内也许流淌着不一样的血液,不断地鼓动着他。要不要再次离家而走呢。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他害怕面对原来准备和他结婚的女友,只差一步啊。如果那时候他没有逃避,也许他过的是另一种人生。但他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有些事只能回忆。他去到原先那个他曾经在那里做工的城市。凭着记忆走到原来的地方,但那里已经没有了迷宫。他问住在周围的人,他们说不知道,他们也是拆迁后新近搬来这里的人。这里新盖了许多居民楼,有的还未改完,正有一些如同蜘蛛侠一样身上吊着钢丝绳索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上上下下地作业,噼噼啪啪的焊接声,刺刺拉拉的切割声,叮叮咚咚的锤打声,还有挖土机发出的轰鸣声,起重机伸出如同长颈鹿一般长大的机械臂,卡车一路扬起巨大的灰尘。

他站在工地旁边大声问工人,这里原来的建筑呢。一个工人看了他一眼,说,你说什么。他走近,但一个工头样子的人让他离得远一些,危险。他问工头,这里原来的工厂去哪里了。工头说,这里原来的工厂有很多,不知道你说哪一个。他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他说,一个喜欢唱歌弹吉他的工厂主。工头摇头说,那些工厂主都喜欢唱歌弹吉他。他说,还有一个妹妹。他们也人人都有一个妹妹。

他有些灰心地往出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开着小吃店的街道上,他并不感到饥饿,但还是买了一个鸡蛋灌饼,他站在旁边等着,这时候他看到一个女子向他走来,似乎就是解救他的女子,但他不能确定,他想要叫住她问一问,但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而她可能已经忘了他。他拿上鸡蛋灌饼后匆匆地跟着她走,她走得不紧不慢,他很快就追上了她。她回头看到了他。

她好像也认出了他。但是她掉过头继续往前走。他依然跟着她,她忽然停下来,问,你是谁,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他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正被人追赶,你骑车将我送出来。他越来越能确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她的声音,体态,都勾起了他往日的回忆。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有些凌乱。他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她看着他,说,你大概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那是一个夜晚,和平常的夜晚没有什么分别,但我记住了你,你是喜欢唱歌弹吉他的工厂主的妹妹。她说,你一定认错人了,你要知道人和人都是相似的。我们生长在同一片蓝天下。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众人中的一个。再见,希望你能找到你想找到的人。他站在原地,迷茫击中了他。他顿时失去了所有方向。她已经不见了。他忘了她是从哪个方向走的了。他垂着头往回走。

他在街上盘桓了一阵。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冷飕飕的风吹过来,吹肥了他的衣袖。他漫无目的地走过形形色色发着光的各种店面,它们汇成了一条光彩的河流。光彩照亮了他的脸,但他一无所知。他路过一些喧闹的店面,里面的人们大声地叫号,他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家酒吧。他进去喝了两杯。一个女子坐在他的对面,对他说,你来了。他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努力想要看清她是谁,但怎么也认不出来。他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是啊,你不是来到这里了吗。我只是想要喝一点什么。女子用手将长长的头发向后理了理,说,当然,我也只是想要喝一杯,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他用手指了指,说,请坐。音乐响起,她邀请他一起跳舞,她的舞步很娴熟。她说,你看起来很忧郁,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他说,我不是,我是来找一个人,但找不到了。她说,找人总是很难,这种事需要看运气。你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吗,让我猜一猜,应该是一个你喜欢的人。她说着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将一根递给他。他接过来,用烟头对着她的烟头将烟点着。借着烟头的光点,他看清了她的脸,她长得很有韵味,观赏她的脸如同品味一道佳肴。你为什么看着我。因为你长得漂亮。她将手放在脸上,做出害羞的样子。她说,想必你和那个你要找的人有许多爱恨纠葛吧。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不,我大概只见过她一次。我知道自己很难找到她,其实我来并不一定是为了找她。那你来做什么。我只是在寻找过去。女子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高跟鞋的根底很高。你还要喝什么吗。不用了。谢谢你和我一起喝酒。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到了自己最初逃离的城市。他听说当初准备和自己结婚的女子已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他站在她家小区楼下,抽了许多根烟,看到她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两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相同,只有袜子的颜色不同。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一个小孩鞋带开了,她弯下腰给他系鞋带。另一个小孩趴在她的背上。他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看着她们一直向外走去,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妻子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原来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看了看。怎么样。他说,都变了,什么也没有了。妻子正贴着面膜,只露出两个眼睛。她说,你走了那么多天,有没有想我。很想。有多想。他将她抱到半空中,转了三圈,说,就是这么想。但妻子似乎敏感地注意到了什么,她说,你一定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他说,你真是太聪明了,我还去了从前居住过的城市,我发现城市的变化很大,人的变化也很大。人总是会变的。我会不会变,她问。他说,你也会变。她生气地说,我可不想变,我要永远保持青春。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他说,你也会变。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她回到卧室,将门关住。过了很久都没有出来。他敲门说,出来吧,“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他想起这两句诗。但她没有回应。他说,你不会变,好了,不要生气了,你永远年轻。她依然没有回应。他不停地扣门,用脚踹门,踹了三脚,再要踹第四脚的时候,她将门打开了,她问,你为什么要踹门。他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她说,我只是睡了一觉。今天天气太好了,让人觉得困倦。

即使他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换台,他也难以了解整个家。整个家是如何如同天体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呢。有时候他对于这些简单的问题十分难以理解,也许它们并不是简单的问题。

他舌灿莲花地给学生们讲解题目。他不用教材,也没有讲解数学,但学生很快就领悟了问题的实质。他知道他们在进行着一种超越万有的交流。他们甚至可以不用语言,达到精神上的契合。有时候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他们便受到一种无形的指引,将复杂的题目做了出来。如同月球对于潮汐的影响。

妻子和儿子大概也受到了精神的影响,他们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过了不久,妻子提出了分居。她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与其如此,我们不如分开居住。他没怎么想就回答说,好。孩子我带走,妻子拉着孩子的手,孩子临走时候不断地回头看他。

他重又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想自己确实很久没有尽一个男人的责任了。对于一个女人,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也许她只是在暂时地宣泄自己的不满吧,而他也竟没有挽留,她便离开了,日久年深后本来有可能和好的两人便形同陌路了。他很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的时候,他产生了对于做饭的兴趣,他买来各种样的厨具与菜谱,仿照着做饭的视频,做出许多花样与口味。他还经常去各种餐馆向那里的厨师学艺。他的厨艺不断精进,终于达到了大厨的水平,他参与了各种厨艺比赛,赢得了很好的名次。当主持人拿着话筒对准他,让他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他说,这就是上天对一个喜欢过单身生活的人的眷顾,我想我可能会去餐馆里做一个厨师,如果哪里的餐馆需要我的话,或者自己开一家餐馆,我已经会做很多菜了,菜与菜之间是相通的。到时候希望大家能去吃我做的菜。主持人将话筒拿到自己嘴边,说,我会第一个去吃你做的菜。

一个酒店的老板当即表示要他去酒店工作,他之前和人们去这家酒店聚过餐,知道这家酒店的饭很好吃,便同意了。他和众多厨艺高超的厨师一起在厨房做饭。厨房里有一个巨大的冰箱,里面有各种样新鲜的食材。他流连在不同食材之中,每次做饭前如同神农尝百草一般每样尝一口。他知道了每样食物的精髓。有时候闻一闻味道就知道是何种样的口味了。在不同的口味中,他偏爱辣味。他能准确把握辣的程度与口感,根据不同顾客的要求。

有一个顾客喜欢独自坐在角落的位置,有时候点上一杯酒,他的面容中透出冰冷与无谓,好像盛着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他也很喜欢吃辣,在本来已经要了很辣口味的饭菜后,依然加上许多辣椒面。他云淡风轻地吃着,不出一丝声响。嘴角如涂了朱丹一样被辣椒浸染得红红的。闲下来时候,他走到顾客身边。顾客见了他,说,一起喝一杯吗,说着给他倒了一杯。你的厨艺很好。他说,谢谢你的夸奖和你的酒。你喜欢坐在这里吗。顾客说,这里比较清静,能够和自己更好地相处。你知道现在的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缺乏和自己相处的耐心。大家都争着追求一些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东西。但最后大家就发现自己被生活欺骗了。但也发现得太晚了。顾客便说边蘸酱吃着一块烤得八分熟的牛排,吃完后用纸巾擦了擦嘴。

虽然尝了许多食物,但他并没有因此发胖。他每天都在忙完之后换上便装去公园里跑步,他总是遇到一个反向跑的女子,她穿着黑色衣服,跑得热了后将外衣系在腰间。她的步履很均匀,每跑一圈,他就会在跑道的不同方位遇到她。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和她打招呼,她在确定他和她打招呼后,也和他笑着招了招手。她的笑温暖纯真,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他和她一起反向跑起来。

我经常看到你在这里跑步。

是啊,你也常来吧。女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鼻翼的汗水照亮了她的脸。

你的身材保持得很好。

她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有些像登徒子。但他没有放弃。

除了跑步你还喜欢什么运动呢。

我还喜欢打羽毛球,打篮球。因为边跑步边说话,她费力地喘着气。

你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有时间一起打羽毛球吧。

好啊,等到天气好时候。

今天天气就很好。

可是今天没有羽毛球。

那就下次好了,你的联系方式是什么,方便我约你打羽毛球。

她告诉他联系方式,他记在心里。又过了一会,她说有些累了,他说走一会吧。她一边走一边踢腿,将腿踢得很高。你的身体很柔韧。她说,我以前学过一段时间舞蹈。他说,我一直想要问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反方向跑步呢。

他买了羽毛球,但一直没有再遇到她。他在厨房里挥动着菜刀,颠动着铁锅,让煤气上的火扶摇直上,火焰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红色的。他在火焰中翻动着菜肴,做出如同歌谣一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菜刀也有自己的节律。偏一刀也会使得整盘菜失去韵味。

转眼到了冬天,他很晚才穿上羽绒服。人们都穿着各式厚重衣物。雪缓缓地飘落下来,他看着漫天的雪花,感到一阵寒意。他将双手揣在兜中,在雪地上留下来来回回的脚印。白雪上反映着明亮的光,路灯光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一个他怎么也到不了的地方。即使他走过去,路灯也依然离他很远。他难以触及那种晕黄的光。他为此感到一些不悦,但也并不持续很长时间。站在路灯下,和站在站牌下,站在屋檐下,似乎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雪霰也有了光辉,让周围的景物有一种影影绰绰的感觉。好像是磨砂玻璃一样。

后来他坐很长时间的车回到塞北,风景掠过列车的窗口。当冬天在门口贴上窗花的时候,风传来凛冽的消息,他常常会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经过回忆,那些事情如同玻璃上的冰凌遇到阳光一般化成水后蜿蜒地流下来。

她为什么喜欢反方向跑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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