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37）
秋千引】
你通过秋千将自己荡到此时此地，一种让人心悸的高度
仿佛是隔世的恍惚，在世纪末的摆荡中
穿越过汉唐与明清、汉服与旗袍、落月与疏桐
仿佛径直从太阳中来，以日光为半径
而大幕骤然落下，万物退居幕后，只余形影
一切重新洗牌。你所未梦不比所梦更多
但也不更少。在诸神的黄昏，世界是一口枯井
轻易封存所有过往，并且迷失所有来路
武陵源，或是其他地方，诗意的栖居之所
与季节同样浩大，足以承载道路的崎岖与凹凸
雨雾模糊了画面。火焰与烟气从内部升起
你在树林、山麓、虫声中闪现，但并不停留
最后转入后工业时代的齿轮，顿失个体之轮廓
锈迹斑驳的秋千架上，如今已空无一人
风雨山水赋】
冷雨飘窗，时晴时雨。远山中含一线明光
与数片淡影，在心中慢慢融化而归于寂静
仿佛莫奈的印象画，飘零大阳光点翡翠之冷雨
落红满径，炊烟袅袅。恰传来一枝啄木鸟声音
以及喜鹊声，一似发条，一点点把整个世界拧紧
却被湖面宕开一笔，勾销经世之悲欢
风吹树荡，浮生若梦。一曲阳关道尽离别
山峦含黛，有如黛玉妩媚，于瞬息万变之中
犬吠声压低天空的鬓角，且被风吹乱
楼台渺茫，人影支离。云影浮动而遥见花香
见鶗鴂声声。见天地，见众生，独不见自己
与烟波一同浩渺。无边。终而融化于无物
螽斯振作，凤凰于飞。现世是一座空山
不闻鸟语。唯见长江天际之中，采药人丘壑之中
故人风雨之中。路纵远纵崎岖亦不觉疲惫
一部大巴上的电影】
因为长途奔徙，小时候在大巴上看了许多电影
大圣娶亲，赌圣，这些名字也是日后才知晓的
以及诸多不知名的影片，等身影片，等恒河沙数影片
一座移动的观影厅，飞驰在全部的旷野
与全部的时辰，好时辰与恶时辰，以及中时辰
今天偶然想起，曾有一部从市往县途中看的电影
不知名字，大抵关于一个往来于藏地与中原的僧人
关于信仰、静思、虞诈、深情与落日
僧人时而恬静虔信，武功精深，时而遒劲有为，快意恩仇
古典与现实相互交织，时而电梯，时而僧庙，时而大野
节奏时快时慢，路面时颠簸时坦荡，我也时困时醒
当时无谓，甚而以为无趣，回想却已惘然
还有各种影视的片段，都不知名，都破碎支离
恰如我一生之片段闪现，并与我的半生互文
病句】
句子病矣，或在腠理或在肌肤或在骨髓
词语病入膏肓，惊坐起于垂死之间，腐败如霉菌
如似一株病梅，夭遏其生气，之欹之疏之曲
词句的病会传染给人吗，也会咳嗽吗，需要打疫苗吗
冠状的定语，是否会引起大洋彼岸的恐慌
介词长髯白须，昔日少年今已垂垂老矣
形容词二八佳人，腰袅多姿，一步一莲花
词尾焉多么像麻辣小龙虾虾尾，吃掉它也是一种慈悲
酒也是一个副词。叹词比鱼翅还要轻
盛世的宴飨，需要用连昌宫词与美人佐酒
拿出介错刀，病句开始自己修改自己
将往事与酒杂糅，让西风吹老世路恩仇
让驴唇对上马嘴，让快乐修饰悲伤，让幸福幸福
在词句的意义上。语言是一种失传的炼金术
错错错，不论如何都是错，错上加错
每至夜深人寂时候，语言开始表达自己
而主语全无，刑天呜咽。阍人关闭最后一扇门
名者实之宾，有谁愿意做别人的宾语
或者保持可贵的沉默。春水贵如油的沉默
近来乍暖还寒，能读一本古汉语词典无
牛街】
从牛街往南，行五百米，至南国
往东至罗马，西至临洮，牛街幅员辽阔
略大于整个城市
在牛街，栽种一朵云，裁为锦缎
与鸥鸟往来，随青烟上下
升起风，与风中之鸟的鸣啭
陌生人，你从牛街来，我到牛街去
我们在大地深处交汇，互相变换身份
你有你的幸福，我有我的时辰
牛街自深深处，传来阵阵驼铃声
我拿着二两银子，买些许牛肉，与一钱月色
金龟换酒，仗剑行走天涯
牛街汪洋澎湃，所有车辆如不系之舟
从春天流下，与解冻冰凌一同奔流
浩浩荡荡
人在牛街，不语，不停留
一切尚在虚无之中，在你我意料之外
天意从来高难问
披上红盖头，今夜，作牛街的新娘
杏花、桃花、山茶花次第被春天打开
戴上冕旒，草原的王深深静坐
开张所有店铺，一岁羊、大盘鸡、铜锅涮
烹羊宰牛，大宴天下苍生三日，以丰盛的晚餐
也是最后的
然后人寂静，鹡鸰在原
水做的风，铜造的树，来世的因缘
月华满地清真，清真是今晚的牛街
武媚娘】
动词的阴性，正在趋向阳爻，从春到冬
帝国的落日在秋天老去，皇后独自坐在灯中
妖冶的青春、鸣鸾之玉佩、深红的宫墙
佛珠滚落地面，你用十五年光阴书写
用尽所有汉语。甲骨文、籀文、瘦金体
能够写出一个无字吗。无非是将十年写成一瞬
天书从楚江中开，流淌凝重如山的墨汁
铅华洗净。白云下一枝梨花。在水中倒影
盛世的容颜、漫天的白雪、昨夜的星辰
权力的中心是一场漩涡，谁能够独善其身
谁能以第三人称出现。一柱升向太阳的香炉的芳香
用树木向天空上书，向天再借一万年
荒野之上，笑容被王座点亮，也是一种磷火
鹧鸪用铜水飞鸣，一把火燃烧又归于静寂
杜十娘】
以东风为嫁妆，杜十娘，今夜你要嫁给谁
成为谁的新娘，与谁隔着花烛对望
谁会为你祝福，谁又觉得伤悲
你身上的春天开始盛放，千树万树的花开
阅尽千帆，你的归宿是星辰与大海
你是海的女儿，浪花激荡起浪花
你走过，如一段虹，升起于风月之中
李甲不过是一个驿站，他人也是，从无到无
世间的景色，美好或不堪，你都领略
杜十娘，你可知心痛的颜色，紫还是蓝
你手捧着百宝箱，里面装着整个大千世界
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玉箫金管、古玉紫金玩器珠宝，还有你的美丽、波澜的一生
此生温柔如锦缎，縠纹清浅，包藏一根傲骨
比诗还要清瘦。独自倜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之魂魄
你空有一腔情意，如同云天倒映在大海
与宝藏一同藏埋水中，连同你未竟的梦
错爱一人，是你一生的悲哀
莲花】
如雪山宁寂。当我们从虚空中归来
捕捉风的影子，并沉默以对，相看不厌
耳后我们谈起爱情，大地变得深邃，空气变得简约
如同置身于城外的月夜，小星一二
山脉在蓝天之上走动，高出白云
风长成树木。白马自生死的间隙赶来
雨声苍茫。拨动森林中鸟雀的发条
一种鸣啭的装置。用绸缎裹住的田野呼吸
从水文中诠读命运，转动沉重的石门
河流离开峡谷，鸽群飞出云层
阳光从混沌中抽离，如同拔出一把匕首
总有人带刀在江湖行走，有人在长夜暗自悸动
而你从梦中醒来。并且抵达季节的中心
譬如莲花，盛开在铜之中
抽屉】
我拉开抽屉
拿出口径九毫米的手枪
它曾多次走火
枪毙过事物与幽灵
我将它对准自己的额头
就像吃一颗口香糖
扣动扳机
翠鸟一样清脆的声音
秦始皇崩
大火烧毁阿房宫
秦朝土崩瓦解
兵马俑集体暴动
我坐上步辇图中的辇车
自今日登基
改元鹏翼
寡人的车叫做车驾
寡人的椅子是龙椅
寡人的衣服叫龙袍
寡人的文章叫圣旨
寡人的听课记录叫起居注
寡人的录课视频叫古帝王图
你看
从老师到皇帝
就是这么简单
只需要拉开抽屉
上班早行图】
来往的车辆拉动手风琴
白色的鸟群如音符叩问天空
人们打开楼道门后无端地望向右方
而手在一千里之外
每一次出门都像是远行
怀揣一两乡愁与二两草原白酒
大红的月季也向人凝眸
河水从远方走来
为了到达天门
必须穿过茫茫的人海
守门人在睡梦中飘飞
台阶高如天意
在晨光的花环中
浮动的肉身比思想更轻
划过城市幽深的弧度
我们终会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