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恋人
他们互相梦见对方。在谢骏的梦中,她坐在床上,正在织毛衣。钩针亮晶晶的,他看着她,她的脸上染上红晕,就像一轮日出。在司徒美丽的梦中,他穿着一袭青色长袍,风吹着袍角,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是一根长笛。他的手中握着箫管,吹出悠然的曲调。
但他们并没有正式见过。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家商场的电梯上。他乘着去往三楼的电梯,而她正坐着下到二楼的电梯。一开始他手握着传送带,脸朝向一边,心灵感应似的,他一转头瞥见了她,他想,这个人好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开始时候看着电梯底部,后来抬起头,看到他在看自己,她想,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人群熙攘,他们相继泯没入人潮之中,将这件事弃置一边。
夜晚,他们都做梦,但很多梦做了又忘记,好像没有做过一样。在一个忘记的梦中,有人大声喊,谢骏,他回过头,发现一个披散着一头长发的红衣女子向他无邪地笑。她也梦到了这个梦,她想这大概是一个梦吧,但为什么梦里的人还有一个陌生人,她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新梦像白雪一样覆盖了旧梦。
一个接一个的梦飘过,不同梦境的叠加、加减乘除、增删调补换、马赛克、滤镜,谵妄呓语似的。因此在回忆梦境时候,难免会前后颠倒,就像装订错误的书籍。
但总有一些记得的梦。在清楚如拓片的梦中,谢骏无比清晰地看到她的脸,甚至脸上的毫毛。他注意到,她的左脸有一颗微小的美人痣。两人坐在旋转木马上,他闻到她芬芳的体香,带着牛轧糖那种乳香。木马来回升降旋转,忽高忽低地,就像他的心绪。司徒美丽看着他,想自己是多么幸福啊。
于是他们产生了疑问,为什么我总是梦到那人呢。那人存在吗,那人是谁呢,是我梦到了他或她还是他或她走进了我的梦境呢。或者我一直处在梦境之中从未醒来。
醒来后,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谢骏说,真是咄咄怪事。司徒美丽用力掐自己,可我已经醒来了啊。洗漱完毕,两人各自去工作。谢骏在一家公司上班,有时候会加班到很晚。夜晚回家时候,吃完饭,他喜欢看一部恐怖片,布偶、僵尸、猛鬼、吸血鬼、物种变异或其他什么。他印象比较深的是变异后巨大的蜻蜓或是蝗虫,在天空中像飞机一样攫取人的生命,还有布偶狞厉而歪曲的似笑非笑的笑,被鬼揶揄的道士。恐怖的声音渗进房间的每个角落,一只鬼爪忽然从帘子后面探出来。谢骏每当看到一些恐怖的地方时候都如同喝了一口凉啤,沁人心脾。司徒美丽是老师,有时候她想,作业大概是玉帝对她的惩罚,批完作业山,就像鸡吃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还有拦路虎一样的公开课。等到十二点时分,他们在疲惫中相继睡去。
有时候延续着前不久的梦,有时候好像是插叙一般的梦。梦的最大特点是场景迅速变换。他们一开始以为自己乘坐的是旋转木马,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他用摩托载着她。无尽的风吹过来。天色微微黯淡,好像是黄昏,路很宽阔,两边的树木飞快地后退。她的双手像腰带一样搂在他腰上,头贴着他的后背。他感到背后沉甸甸的。他们驶过村庄、田野与土路,在一条路上还看到远处的坟墓碑文。终于在天完全黑之前到达了一家小酒馆。在酒馆里,他们喝了许多酒,他有些恶心,不知道为什么。他问,司徒美丽,你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不找你吗。司徒美丽说,谁知道呢。其实我觉得没必要。他把玩着一只酒杯,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她要去给学生上课了。
谢骏想阳光太过强烈了,用手遮挡了一下,就从梦境中跳出身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很明亮了。他起身,想到她原来是一个老师。下一次再梦到她,他应该问一问她在哪个学校。
但后来的几次,他都没有问。
一次梦中,谢骏看到司徒美丽正在水边浣花,他问你在做什么。司徒美丽说我在听水声。她边说边将一大把花撒进水中,粉红的花、绢白的花、紫金的花像是一艘艘小小的帆船鼓起在水面。你听见了吗,汩汩的。谢骏说,我可能听到了,也可能没有听到。司徒美丽说当你听的时候,你可以闭上眼睛,用耳朵去看。
他们依然在现实世界中奔波。谢骏公司里有一个新项目,每天加班加点,连看恐怖片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但还做梦。司徒美丽承担了一堂市级公开课,她每天搜集资料、改教案、做课件,每天疲于奔命。每天头一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只记得很少的梦。这时候,他们俩的梦境开始互补。谢骏记得,司徒美丽攀登高高的楼梯,咯咯噔噔的。然后打开一扇门,走进去。但想不起来自己在做什么了。而司徒美丽记起,谢骏登上高高的楼梯,吱呀一声打开门,屋内光线暗淡,他打开手机,说,没有什么人。屋里摆着几个废弃的油桶,还有绳索、钉子、指南针、搁浅的船体,上面积满了砂砾,像是身处荒岛之中。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就各自梦到对方飘荡在海上。海鸥在天空中飘来飘去。谢骏不大明白的是,司徒美丽一层层地脱去衣服,但总也脱不尽。司徒美丽看到的是谢骏一脸迷茫地望着海面,或者在海面之前的什么。海风越来越大,谢骏回到船舱内部。他不停地打榧子,左右踱步,眉峰紧蹙。
工作压力稍小时候,两人的梦重又如和氏璧一般合在一处。有一回他们梦到,两人站在相对的两栋楼的走廊上,扶着栏杆,望着对方。一群仙鹊飞来,搭成一座鹊桥,两人都走上去,互相执着手,她的手真软啊,然而眼泪盈盈,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掉下来了,如同露珠一般滢澈。鹊群忽然扇动翅膀,四散开去,两人啊地一声往下掉,不断地下坠,灵魂做匀加速运动,掉到现实中去,掉到床上去。
他们热切期望在现实中遇到对方。但几无可能,他们离得越来越远,谢骏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到另一个城市。但他们并不知晓,两人走在街上,总要看看不同人的面孔与身形。有的乍看很像,其实并不是。城市是人影流动的盛宴。丰盛的巴黎。
他们梦到,两人手牵手走在街上,风很大,来回撕扯着路上的旗面,一团团纸屑凌空飞舞。两人走得很快。路过一家水果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走进去。他拿起几只香蕉,她拿起一盒草莓,结了账,他们继续向前走,终于在拐角的一座房子前停下来,而在此之前已经走过了两个红绿灯,两个十字架一般的十字路口。谢骏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他继续睡。房子很古旧,他要进去,她把他拉回来。她想要进去,他又把她拉回来,最后两人谁也没有进去。又向前走,一会走在北京夜晚的街头,一会走在一座横跨在河流之上的桥上,一会走在海滨城市的街上,一会是白天,一会是黑夜。
醒来后还感觉脚底隐隐作痛,是梦里跋涉太久了。谢骏虽然已经醒来了,但他还没从床上起来,他在回味这个梦,就像品茶香,一遍又一遍。这天是周末,他可以度过悠闲的一天,闲云野鹤的一天。他放起音乐,站起身,在音乐节奏中从容地踱步,像眼镜蛇那样。然后投掷飞镖,正中靶心。司徒美丽醒来,她想今天是周末,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多年以来,她将自己的生活与学校的生活合成两个相交的圆,交汇形成的阴影部分面积像是扩散的病毒一般辽阔。她的体内有一颗定时炸弹一般准确的生物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又梦到,谢骏坐在河边钓鱼,他很安静地坐着,目光淡淡地看着前方。她走过去,伸出手给他看,他不置可否。像一只猫一样蹲坐在他的旁边。鱼咬钩子了,谢骏没有将线拉上来。鱼又咬了几次钩,他都没有动手。谢骏梦到,她坐在自己身边,捡起一个又一个花纹斑斓的贝壳,一齐摊开在手掌心,问他哪个好。其实他本人并不擅长比较,于是他不说话。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们的梦一直做了很久,但始终不曾在现实中再次相遇。他们只是对方的梦中情人。做梦使人快乐,他们这样对人们说。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
如果他们恍然大悟,曾经在电梯上看到过的就是彼此,刹那的一瞥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