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我坐在椅子上,像一只座山雕。虽然我并没有见过座山雕,但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我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电话。要打电话的人在此之前告诉我说要耐心等待,不能主动给她打电话。因此我不能离开家里的座机寸步。
嘀铃铃,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个晴朗的男声透过话筒穿过来。他说,您好,我们这里是上海快递公司,您有一件来自广东的快递被拒收,需要我们帮您寄送过去吗。我问快递吗,我似乎没有买过什么。他说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和电话,您是叫李广吧,我说是的。要不您花个邮费我们帮您寄过去。说到这里,我已经有八成把握他是一个骗子了。我挂断电话,重新等待她的电话。但在经历了骗子的电话后,我就像吃了一口苦菜,心里有些不快,仿佛被全世界都骗了一遍。我的耐心如同一只瓷瓶出现了些许裂缝。我拿起电话,拨了一半号码,又将电话放下,心想再等一会吧,也许就在下一秒她就打来了,下一分钟,或者。
我开始回想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我们是在一家饭店相遇的。我们坐在相邻的桌子上,这是我在吃了一半才发现的。在我吃了一半时候,她已经吃完了。她走向我,坐在我的对面,她没有像初次见面的人那样说我们来互相认识一下吧。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好像我们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一般。但接着她的话让我相信我们之前并不认识,她说,我叫小琴,你叫什么。我脱口而出,李广。小琴笑着说,你也是个爽快人。我说因为我是一个汉子。她说其实我知道你叫李广。我心里又一惊,说你怎么知道了。她没有说话,而是继续说,我还知道你们家的位置。你到底是谁。我问,一边看着她的面容,一边努力从往事中找出相似的脸面。她是一个长着鹅蛋脸,扎着辫子,笑时候生出两朵花的女生,但我并没有想到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子。我想起了另一个女孩。
我拿着一本彩绘连环画、一把花生去她家玩。她坐在床上,我坐在旁边,感觉美好正在悄然发生。但那时我并不知道美好是何滋味,我只知道一种迥异的感觉流淌在心里,像是一眼甘泉。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学校。我们不在一所学校,但在一条路上,她的学校更近一些,因此在和她说了再见后,我还要再走一段路。在剩余的那段路里,我开始更多地想起她,比她在我身边走时候还多。
最后她说,我们互相留一下电话号码吧。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我说后天吧。她说那你要一直等着,因为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给你打电话。而你却不能给我打电话。
我想这简直就像将牛用绳拴在树干上,这头牛只能吃在它走动范围之内的草。
我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叫做《秋天的梦》,我随意翻到一页,两行字首先映入我的眼帘:“秋天是一只候鸟,它又飞回来了,带着做梦的材料,在我的檐下做窠了。就让秋天的梦做翅膀,我们一起向着远方飞翔……”
电话铃像呼喊一样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问做什么。那边的声音说,我是小琴,我在你家楼下等你,快出来吧。
天空蓝得就像宝石,远方的楼群用黄色、黄色装饰自己,白云在上面糁着。树木的绿铺陈。
我和她走在路上,她对我说,李广,你心里一定不明白,我是如何知道你住在这里的吧。我说,你可能也住在这里或附近。她对此嗤之以鼻,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了,但我并不住在这里。我摇摇头承认自己的无知,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你就不知道。我没有搭腔,我看着天边的静谧,想变成一只飞鸟。她说,我们要去哪里呢,总不能一直走吧。我说我们边走边看吧,如果你想去哪里你就说一声停,然后我们就停下来。她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于是我们又往前走。
走到一家咖啡馆,她说停,我们走进去。她坐在我的对面,笑着看我,我说你今天的气色很好啊,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她说,开心事倒是想不起来,但一见你就想笑。我用笑回应她。她理理刘海,啜饮咖啡。我说叫我出来有事吗。她摇头说没有,你也没事吧。我说我是一个什么时候都有时间的人。她说我听说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问他喜欢什么,那么你喜欢什么呢。我说我喜欢吃书。吃书?她问,你是说将书吃掉吗。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当我去书店时候,我先是闻它们的味道,看是不是可口。买回色香俱全的书,先是大略地翻一回,然后边看边细细咀嚼,就像吃方便面一样干脆可口,有时候加一些音乐的佐料,就更爽口了。这是适合干吃的书,还有的书适合煮食。烧开水,油盐酱醋一齐加入,真是人间美味。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其实我是骗你的。她为显示自己并没有被骗,随便说了一个哦。在说哦的时候,她的嘴卷成微圆的形状,像是话语的救生圈。又吃了两个抹茶蛋糕,她笑着看着我,说,我还记得你上次吃饭的样子啊。我努力回想上次吃饭的样子,大概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说,你吃得很散漫,说明你是一个散淡的人。我说可能是这样。那你呢。她说她是一个认真的人,认真地吃饭,认真地说话,认真地虚度时光。
外面进来两个人,他们摇摇晃晃地像是两根风中的草。从他们身上传来浓重的酒气。小琴说我们走罢。一个人试图拦住小琴,被她反手隔档开来。那个男子怒气冲冲地说,小琴你就是一个狐狸精。小琴拉着我快步走出去,脸上有点窘。李广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好奇地看他,但我并不认识他。他说,看什么看。小琴拉着我走,说不要和那样的人一般见识。我说他怎么会认识我。小琴说现在通信这么发达,认识一个人总是容易的。
我们走到书店,我说就在这里吧。她先于我半步走进书店。我们各自拿了两本书,坐在休息区。她没有翻开书,而是将书递给我,说我读过这本书,你可以随意翻到哪一页,说出前半句,我就可以接下半句,我说了一句,她背了一段,我又翻到一页,她对答如流。我向她表示了极大的敬佩。她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因为她看的书并不多,如果看很多书我的脑筋会爆炸的。
看书的时光是缓慢的,她拿起一本菜谱对我说,这本书色香味俱全,很好吃吧。我说这是一本关于技巧的书,凡是技巧的书,就很难煮,只有十分熟了才好吃。她看书的速度十分惊人,她几乎只是在单纯地翻书,只有两次她的目光在一页上停留了五秒钟。她的速度让我汗颜,就像用极快的速度在马路上驰骋。在她看完一本厚重的书后,我说你看得真快啊。她说我只是翻书而已。我说你翻书翻得也很熟练呀,一个人如果没有读过很多书的话连翻书都不熟练,而你不是这样。她笑得花枝乱颤。
你饿了吗,她问。我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在明亮的餐厅,我们的心里感到温暖。她将手伸过来,我递给她一双筷子,她将筷子放下,又近乎固执地将手伸过来,我又递给她一只碗,她说我要和你握手,我将一只小指头递过去,她说那么你不想和我握手了。我将手掌伸开,和她像是老朋友一样握手。她说她喜欢吃面,她吃面的样子很悦人耳目。她的动作妥帖而生动,她的手指纤细而柔白,她的嘴唇朱红而小巧。当她夹起面条,她先是张开嘴,将筷子伸过来,头微微一探,将面条含入口中,一点点地咀嚼。当她吃肉时候,她用白而整齐的牙齿将肉切成条状的肉丝,津津有味地吃着。她说她喜欢这里的饭菜。
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吃过饭她说。其实我们早该谈一谈了。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吃了睡睡了吃,就像一只牛。我们像牛一样没有话说。只是日复一日地用尾巴抽打着身上的虻虫。你以为这样就是生活吗,可笑极了。可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活着,就像一个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小孩。我说你要酒吗,我们喝一杯吧。我的口很干,她摇摇头说喝酒不能解决问题。我说我渴了,她说当你渴了的时候就想一想梅子,你在想象中望见了它,就像你吃了一样。我从服务员手中拿过酒杯,问她,你喝吗。她摇摇头,说,喝酒不能使人快乐。喝了两杯,我终于不那么渴了。在我的印象中,那么突如其来的渴意是不多见的。我感到嘴里有一座火山。我说酒是好的。她说她不喜欢。虽然东西是好的,但如果不喜欢,终究是无用的。
李广,你是如何等电话的呢。小琴问。我说我坐在那里等。你一定翻了几页书,还翘着二郎腿,还哼着小曲,觉得一切都可有可无。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什么不知道呢。外面又走进几个醉醺醺的人,他们见了小琴,就像狼见了羊,露出凶恶的态度,说,小琴,你就不要假装了,你回到你的地方吧,这里不欢迎你。小琴说,用不着你管。他们又对我说,李广你不要以为我们不认识你,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显示在记录中。怎么,你害怕了吗。不过谁没有犯过错误呢。即便是圣人,也会通过犯错误来显示自己的平易近人啊。然而我确实不认识他们,我和小琴不加分说地一齐往出走,像是败军之将的撤退。
小琴近乎奇怪地平静,她将自己的手扭成一团规则的麻花,并将自己的头缩进去,她的双脚吊在外面。你觉得真实吗,她突然问。我一头雾水,我说,你做的和说的有关系吗。她说,如果有人做出这样的动作,你会觉得是现实吗。我摇摇头,说,这恐怕是我的梦,有时候我的梦中会出现奇奇怪怪的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她笑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如果你做梦,你就不会感到疼,她说着掐了我一把,我哎呦一声喊疼。她在一边窃笑。
我们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下来。天总会黑,不是吗。小琴问。我的目光则贯注于前面的物体,是一只老虎,它弓着身子,努力地发出喑哑的咆哮。我低声问,你听到老虎的咆哮了吗。她说没有,这里哪里会有什么老虎,如果有的话也是你。我将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做出静默的指示。老虎的脊背越来越高,就像一座山,它的花斑被绷得很鲜明。我从后背拿出箭筒,拔出几只箭,搭在弓上,用力拉满,嗖地一声,箭钉在虎身上,但是老虎一动不动。小琴说,那是石头啊,你该不会以为那是老虎吧。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块大石,上面插着一根没羽箭。不过这也说明了我的箭术好。
你要回家吗。我问。小琴说我不回家。我是一个浪子。我说夜晚的世界说不定会有危险。她说有时候危险是必要的,人要学会接受危险并享受它。她说我们在街上再走一会吧,我点头同意。她边走边看着我,你就像一个人。我问谁,她说她们那边的人。你们那边是哪里。她说宇宙的另一边。我说你在开玩笑吧。小琴用两只手柱地,倒立着走了两步。我说你还会倒立啊。她说人要试着倒立行走。我试了试,身体僵硬不能站稳。她扶住我,说李广你要站稳,这里马上就会有洪水,如果你能站稳的话洪水也带不走你。我说这里的植被的覆盖率难道很低吗,怎么会有洪水呢。
路边一只狗朝我们走来,它的颜色乌黑,仿佛想要挤进夜色之中。我开始时还以为是弯下腰的人,我正要说,你看那个人多像一条狗啊。小琴说,那就是狗。我定睛细看,果真是一条狗。它的尾巴首先暴露了它,接着是摇摆的身形,它跑动的时候全身都在颤动,仿佛一台共振器。
我说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当我回首来时路时,我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她说你不仅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在这里,还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你被自己所迷惑,却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正是你知道的事。你全部的障碍就是你自己。我说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也或许是错的。我既相信你,也有些不相信。我在想我们究竟为何成为自己。如果我们仅仅是一种肉体与意志的混合物,那么我们终究会消散于无物。小琴问那你相信灵魂一类的事物吗。我说我相信。她说伟大的灵魂会像星光一样在苍穹中熠耀闪烁。那些发出喑哑光亮的星星,正在试图擦亮自己,走进人们的眼眸。
黑夜没有给我们答案,星群隐逸。我们在宇宙中间不过如纤细尘埃。甚至我们想成为自己已然不可能,我们是除我们以外的任何事物。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前我经常揣测别人到底在想什么,我觉得思维真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即便我们近在咫尺,也如天涯般无法测知。因此我们静默了一会,就在这个当儿,我仿佛听到内心的莲花开落。
她说我们就要分别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我说非常感谢你的邀约,如果不是你,我这一天又会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不过最让我感激的是,你让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有你。以前我没见过就不知道这一点。而你的出现证明了它。小琴说你的话真诚而又坦率,我们之间建立了伟大的友谊,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你。我说再见。
她飞起来,一手上扬,一手贴在裤子上,两腿并在一起,腾飞到半空之中,说,我是外星人,感谢你陪我度过美丽而又快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