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一中
从绥远一中参观回来的人都将清楚记得：一个疯人在深夜的青年广场大喊大叫、两个学生坐在杏花楼高悬在外的钟表的指针上玩跷跷板、一个教语文的女老师牵着《山鬼》里的赤豹走上擎华桥。正如他们所料，青年广场每天都有人发疯，他们的发疯程度与坐落于广场当中的螺旋形上升的金色苹果一般无二，所有的学生都会在试卷上写下荒唐的答案，所有的女教师曾经都有一个很瑰丽的梦。
夕阳时分，青年广场上的金色苹果就会被落日蚕食，一半光辉一半阴暗，一半沐浴一半沉埋。这时候就会有许多被下课铃放逐的学生走进去。对他们而言，这不啻于另一个世界，如果说课堂代表着理性与秩序，那么广场就代表着疯癫与无序。这里有一丛芍药，还有一丛月季，形似罗马斗兽场的环形殿台，据说一处还是道台衙门遗址。这里还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美丽景象。每到深夜，人们就会听到疯人的欢声笑语，像是一朵朵奇异的金合欢花。走进青年广场的人并不是心静如水的，他们也有些提心吊胆。传言有很多学生走进青年广场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有人说他们化成了蝴蝶飞走了。一天一班学生正在自习，忽然班主任走下摩托进来说，我刚才看见一个黑胖子跑进青年广场，好像是咱们班的，你们见了没有。黑胖子，咯咯，咯咯，大家都笑了，笑完都说没见。本来他们应该表示同情的，但一想到黑胖子，李逵，就忍俊不禁。班主任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跨上摩托车，后座上还带着自己的孩子，朝青年广场驰去。学生们都探起身，朝窗外望去。
在一所学校，总有那么两个学生是双胞胎。一中也是这样。人们常常认不出他们，因为他们的举止、相貌、神情都那么相像。他们都为活动兴奋，为考试发愁，为毕业伤感。两人因为考试分数相同而坐在前后座。答题姿势像是由同一个人位移到另一个座位。在答完令人沮丧的数学后，两人突发奇想，决定爬到杏花楼的钟表上玩跷跷板。等到两人登上杏花楼的最高层，天空忽然变得阴暗，一股土腥味从土地上如烟篆般升起。雷声从云层间传递过来，细小的雨滴落下来，犹自带着顾盼的态度。哥哥首先爬上钟表，他得意地骑上时针，像是驾着一匹马。弟弟略显笨拙地爬上时针的另一端。这里很高，风也与地面的不尽相同，仿佛薄纱一般掠过人的脸，还有一股类似青草的味道。雨越下越急，晦暗的雨幕像是网兜一般兜起整个世界。闪电像砍刀一样劈着世界。时针在两人的胯下来回摆动。笑声像挂满了屋檐的铃铛。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快乐，因而感受不到惊慌。
女教师牵着赤豹的手在月光的辉映下显得尤其洁白。一种幽魅的气息缭绕在她身上，一袭白衣如同用雪缀成，整个人都如纯洁无暇的美玉。实际上，女教师走动时候虽然睁着眼，但已经睡着了。她的全部美丽其实都是梦幻的延伸。她梦到月宫、桂树、凤凰，还有脚踏七彩祥云的齐天大圣。用一根细若游丝的红绳牵在她手中的赤豹迈着遒劲的脚步，走上擎华桥的红铁台阶。登台阶就是不断抬高自己。赤豹走得不徐不疾，尾巴也平和地晃着，眼神凌厉，很笃定地，有将军似的不凡气度，但同时也有着《山鬼》的鬼魅气息。登上桥，女老师跨上赤豹，赤豹开始迅猛地奔跑，四爪抓地，在桥上谱出扑通扑通的声响。在跑到桥的另一端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载着女老师的赤豹跃到天上，踏上云朵，愈行愈远，最后消失在层叠的云层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擎华桥上留下女老师芬芳馥郁的体香，经久不曾散去。
从杏花楼向南走十分钟，便会抵达怿园。你将会看到如蛇的绿藤缠绕着二十道栏杆，三座亭顶如伞盖承接阳光雨露，阶下水流叮咚作响渲染清氛。你可以在这里欣赏一抹反射七彩光芒的水泡之幻灭，一阵风带来的远方带着香味的消息，如女子的柳枝倒映在波光中的倩影。相传慈禧曾经在这里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每当夜深人静时候，人们就会听到亭子里传来少女嬉戏玩耍的声音。有胆子大的人走进去窥伺，却什么都没发现。他甚至听到了衣服摩擦的细碎声响，但睁大眼睛，到底也没发现人的踪迹。也曾有小孩在夏日白昼进去玩耍时候掉进水中待了一炷香功夫而大难不死的，当他水淋淋地从池底爬出来，人们问他干吗去了，他就会说，刚才替慈禧太后摇了一会扇。我曾在冬日雨雪时候去过怿园，在飞雪中，怿园显得朦胧。白雪红栏，犹如白面红唇，摹画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与怿园相呼应的是西面的荣祥故居。荣祥，何许人也，他是出生于土默特右旗的塞北文豪。曾以一根如椽巨笔抒写报国情怀。据说荣祥用过的笔中，最细的也要三个人才能合抱。这一方面说明其力气之大身量之魁梧，另一方面则说明其文风之豪迈轩昂雄奇瑰玮。故居是一座青砖四合小院，正房与南房均面阔五间，东、西厢房面阔各五间半。墙门高低错落鳞次栉比，雕梁画栋装饰精美，木头隔扇典雅高贵，院内铺设的方青砖依旧等待归人。走进荣祥故居，当我看着他玻璃板后的手稿时，荣祥也在一边看着我。我至今记得他清瞿的面庞，睿智的额角和炯然的眼睛。他的气息平稳，我抬起头问他，故居是应该有一只风信鸡的，他的形影在“是有的”的回答声中逐渐澌灭，回声像是粼粼水波的涟漪，在整个故居内回荡。一枚瓦片因此掉落在地。
在杏花楼与怿园中间，是博雅楼。有学生曾经感慨，博雅楼是一座迷宫。这不仅因为博雅楼到处摆满了镜子，镜廊之中，一面镜子倒映另一面镜子造成无穷无尽的幻象；还因为其内部充满了仿佛九曲回肠的复杂通道，有人在其中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半人半牛怪米洛陶诺斯，他正专注于和十四个骷髅头玩耍，不时发出快乐的低吼，两只犄角迷醉地摇晃；还有人在一处断壁中发现了苏武，他的面容布满了沧桑，但眼睛像苍鹰一样锐利，他说，我曾用眼神割开过西瓜。他的周围是羊群与草场。也许有人惊诧博雅楼并不辽阔的空间何以容纳如此之大的草场，其实空间永远是无限的，遑论一座迷宫；还有人在其中发现了自己，他尝试带领自己出来，但另一个自己说，我命定死在这里。他用劝说，也用威胁，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说，你走吧，我替你守在这里，另一个自己问，你说话当真吗。他说当真，不过你记得要时常来看我。于是另一个自己走出去。
历史上，张骞曾经来到过这里，他拄着斑驳的节杖，在这里发现许多战俘的舌头，有红的蓝的绿的各种舌头，出于慈悲，他命侍从就地掩埋了这些多姿多彩的舌头，设碑为舌冢。一个侍从说，以后这里的人大概要靠舌头来营生。而张骞后来开辟的丝绸之路反映于学校中的即是被我们称为小百合实则名为小百花的小商店了。小百合的位置较为隐蔽，处在毓秀楼二楼西南角，象征着丝绸之路的蜿蜒与开辟时候的艰辛。人们时常能在小百合听到阵阵的驼铃，看到沙土飞扬黄尘漫天的景象。小百合也开辟了另一条商路——由口部到胃部的丝绸之路。小百合浓缩了丝绸之路时商贸中心的智慧与精神。这里也充斥着进取与冒险精神，如学生冒着上课的风险进入小百合。除了售卖零食与文具，这里还出售时间、爱情、美丽、力量与智慧。许多因学了太多知识而头脑僵化的学生来这里购买智慧。店员狡黠地说，卖完了。我出双倍的钱，店员这才取出智慧递给他。
然而我们所能看到的始终是冰山一角。水面显露的一中波澜不惊，水下的一中暗流涌动。这是最好的一中，也是最坏的一中——一中金城千里，一中虚无缥缈；一中气象万千，一中千人一面；一中豪气干云，一中卑细委琐；一中美丽多姿，一中丑陋无状；一中群英荟萃，一中乌合之众。就像镜像一般，表面的一中里潜隐着另一个一中——一个超时空的一中，包含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而人们一般只能通过光波的折射看到断裂的现实。无怪乎有人突然发现时光倒流，听闻久远以前的声音。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现实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多年以后，当夕阳下注直泄心田，每个一中人都会像我一样感喟，我在一中，但我从未抵达过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