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而知天命

老言五十岁之前,自命为艺术家。他喜欢那些虚无而不实在的东西,并且称之为艺术。他的艺术常常不能被人懂得。但他自得其乐。一次他潜进疯人院和精神病患待了三天三夜。他和他们讨论形而上学论和费马大定理,还有一次他在树上生活了两天,又有一次他在公墓和女子约会。

五十岁后他经常牵着自己的狗在傍晚的街头散步。他的狗高大英武,威风凛凛,见到的人都会说,那么大的狗啊,而后避之不及地远远避开。路灯光水一样映在地上,走在街上,他的心就像没被灯光照亮的那片黑暗,晦暗不明。

他常常梦到那些过去和自己关系好的但现在已经物故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在梦里就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他见到的只是他们的鬼魂。最令他惊异的是,在他梦到一个人死去时,他在梦里怅惘了好一阵。当他醒来,竟得知那个人刚刚死去的讯息。

那个人是老齐,一个常时节戴着毡帽,脸上挂着笑,穿着一件灰色针织衫的老人。老齐和老言平日并不亲近,虽然两人从小就认识。老齐是一个外科医生,做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手术,收获许多妙手回春的锦旗。他曾经将一个人的脑袋缝在屁股上,曾经将一把剪刀落在一个人的肚子里,曾经治好一个死去一年的病人。他说,做手术就像修理坏掉的车一样。当老齐默默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是他对那个人感兴趣,而是想着这个人可能有什么毛病,以及该用何种方案加以疗治。如果遇到有病的人,他就会想扁鹊对蔡桓公一样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老齐虽然和老言不亲近,但老齐和老言的儿子小言是忘年交。小言很多时候夜不归宿,不是去和女子约会,而是到老齐家和老齐联床对谈。两人从天南说到海北,从九天说到五洋,从秦皇说到汉武,无所不谈。两人伴着风雨声说话,伴着电车铁轨声说话,伴着夜的静谧说话。最多一回一连说了两天三夜。

因此对老齐的死最感怆痛的便是小言了。不过之前老齐已经对小言说过死的事了。那天老齐显得很高兴,他说说不定我就可以解脱了。解脱,你的意思是。是啊,我做了那么多手术,对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但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那个女儿。小言说,你还有女儿吗,一直也没听你说起过。在小言眼里,老齐至始至终是一个鳏夫,从来没有妻室,遑论女儿。老齐说,我之前什么都和你说过,唯独对这件事绝口不提。那还是我很年轻时候,比你现在还年轻。当时我是一个穷小子,和一个富家女子恋爱,一时冲动有了爱的结晶。迫于父母压力,她没能和我结婚。临产时候她被父母关在乡下的屋子里,接生婆没能保住她的性命,单只剩了一个女儿。从此后我就再没爱过别人。这也是我从事医学的原因。但我一直没能和我的女儿见面。这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幸运。小齐叹息一声,说你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小时候就被送到一个叫做龙阳府的很远的地方去读书。如果你以后去那个地方,一定要帮我打听一下。你知道是什么学校吗。龙阳府小学。后来小齐果然去了龙阳府,但并没有打听到这样一所学校。是不是以前有现在拆了。从来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人们这样说。

老言因为这梦,和小言一起去吊唁老齐。来吊唁的人很多。在两边巨大的花圈中间,老齐的黑白遗像坐在果品供物的后面,坐在袅袅升腾的香烛后面,正嘿嘿地笑。老言听到了他的笑,像是蝉摩擦翅膀一样。他不知道人死了怎么还会笑得那么高兴。也许死确实使人高兴。或者相反,不是死使人高兴,而是笑的意思是痛苦。

老言半夜睡不着觉。他反复思量着老齐的笑,现在他仔细回味,又觉得和蝉鸣有一些差别。蝉鸣是那种类似铁器摩擦时的声音,而老齐的笑声是那种木器摩擦的声音。他越想那声音就越明晰。仿佛老齐就在他身后,他出了一身冷汗。窗外的月亮一点点照进来,像是水一样渗过来。他翻了个身,将胳膊掖进被子里。

说起被子,他总是分不清卷舌音和平舌音的区别,把被子读成被只。因此常常被人讥嘲。那些错误大概就是一个人的标识,就像猪肉上的印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错误,错误使人们互相区别。

正要睡着时候,老齐的脸忽然以从二十层楼跳下的速度压向老言的脑海。老言吃了一惊,又出了半身冷汗。他打开灯,眼睛被灯光晃得睁不大开。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混沌。

他走进小言的卧室,叫醒小言,问他你还记得老齐的脸面吗。小言微微有些愠怒,说我忘了。你真的忘了吗。小言没好气地说,我忘了,爸,你怎么还不睡。老言说,我就要睡,就睡了。

小言从殡仪馆回来,也隐约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在父亲来找过他后,他突然想起来其中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子的身影,看起来很像老齐,就像两片相同的树叶。莫不是老齐的女儿。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像一朵幽暗的玫瑰。此时老齐的相貌也清晰起来。

秋天到了。下过两场雨,天气凉下来。老言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天气不是渐渐凉下来的,而是一下子就凉了。而今年秋天似乎格外冷,老言走在路上,感觉风飕飕地往身上吹,仿佛自己是一只中空的箫管。他开始嘹亮地咳嗽。一片片落叶依从命运的轨迹打着旋儿飘下来。老言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想当年他和老虎搏斗也不曾吃亏。那是他去乡下探望太奶奶时候,左转右转迷了路。走到一片森林,发现一只老虎拦住了他的去路。老虎向他怒吼,他也向老虎怒吼。老虎扑过来,他也扑过去,老虎竟被撞倒在地。老虎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之后他的额上竟隐约显出一个王字。一年后才渐渐褪去。

而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房子,破屋烂椽,绳床瓦灶,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像随时就要倾倒散架似的。他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两颗药。他想自己果然老了。他也忽然明白人不是渐渐老去的,而是一下子就老了。药是苦涩的,但就是这样的苦涩如钉子一般固定了他的生命。使他犹如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上面画着枯叟行吟的萧瑟内容。

家里的墙上确实挂着一幅画,是一幅长卷,画中的几个女子正纺着纱。她们神态各异,衣着斑斓,像是一群色泽美丽的小鸟。可以想见她们一边纺纱一边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吃吃地笑。他凝视着她们,一个红衣女子的一颦一笑让他魂牵梦萦。那女子向他走来,女子的清香飘过来,他四顾,原来自己已身在画中。女子问他你进来做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女子让他藏在一间屋子里。他看见一名官员带领随从赶来。他们收走了女子们纺的纱。一名随从在一边调戏一名女子。女子掩面哀泣。老言摸出一把匕首,忍不住冲了出来,放开她。跑着跑着绊了一跤。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屋里看画。他响亮地咳嗽。儿子走进来,拿着一支急支糖浆。他用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问,为什么追我。老言忍俊不禁地说,我要急支糖浆。于是小言将浓稠的黑色急支糖浆缓缓倒入老言张开的嘴中,老言说,止咳,消炎,化痰,我当然要它。

当晚就好了些。老言觉得医好自己的并不是药,而是儿子的关心。而他以前竟还经常体罚儿子。一次他扇了儿子一巴掌,儿子眼泪与口水齐飞,伤痕共鼻血一色,脸上还烙下五个像五指山一般的鲜明的指印。哇的一声哭出来。

老言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当年父亲就是这样对他的。当他做错了事,父亲就会飞起一脚,像拳皇一样,把他踹到很远的地方,过十秒才听到他降落在地的噼啪声。想来自己没被父亲打死实在因为自己的命大。

为什么父亲经常以暴君的身份出现呢。老言想。他过去的一家邻居也是这样。邻居的父亲经常打自己的妻子。后来其儿子长大了,和母亲联合起来,一起反抗父亲的暴政,就像宙斯对克罗诺斯做的那样,打败并放逐了父亲。自己也会被推翻吗。不过老言现在已经学会了怀柔与绥靖,懂得如何迎合自己的儿子。毕竟自己已经五十了,毕竟不同于以往了。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年来,他还是明白了不少事理呢。比如蜂目豺声的人不是什么善人,比如美丽的女子大抵是蛇精的化身,比如黄昏的地平线意味着离别。

有时候一个人寂寞时候,老言也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说话轻声细语,做事细致认真。他还记得她织毛衣时候的样子。在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美丽,白皙的手像鲤鱼一样来回翻动。他凑近她,嗅到温暖的体香,是游子思念的家乡味道。近乡情更怯,他竟有些畏怯这样的温柔。他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很软,他做春天对花枝做的事。可惜一切都成幻影。梦幻泡影。她已经不在有两年之久了。

儿子小言今年就要结婚了。未婚妻翠翠来自邻市湖城。翠翠面皮很净,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清秀。见过翠翠的人都说,小言有福气。老言见过翠翠的家长,翠翠父亲老乔是一个工程师,不苟言笑,母亲是一所学校的老师,总是笑吟吟的,眼睛也很亮,像秋水一样的眸子。老乔和老言边喝酒边说话。两人谈起过往,这才发现原来两人初中是在一所学校,而且是同一届。他们谈起一些老师,谈起一些学校的掌故。老言说,你还记得当时学校里的王芳吗,老乔说怎么不记得。王芳当时疯狂地追求一个师兄,真是感天动地,六月飞雪。先是叠了一千只千纸鹤送给师兄。师兄说,你如果真的喜欢我,你就应该考到年级前十。本来在普通班的成绩普通的王芳夜以继日地学习,人们常常在下了自习后的晚上看到她在路灯下读书。因为爱情的童第周,人们都说。在一番努力之后的一次月考中,王芳考了第十一名。虽然这是她有史以来考的最好的一次,但毕竟没到前十。等到下一次考试,王芳愈加努力,但成绩反而退步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像女巫一样披头散发地站在六层高的教学楼上,挥舞着一把扫帚,向世界宣布自己不想活了。后来还是年级组长出面好说歹说把她劝下来。老乔说不疯魔,不成活,人什么时候都是疯狂的。老言说那个时候的疯狂是真的疯狂。老乔和老言一直絮说到半夜才睡。

婚礼上,在婚乐的伴奏中,小言和翠翠手牵着手光鲜亮丽地从红毯上走来,小言穿着入时西装,翠翠穿着白色的婚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神雕侠侣似的一对璧人。人来得很多,摆了满满六十六张酒席。两方的亲朋好友都笑吟吟地坐着,互相敬酒。老言、老乔、老乔妻子都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老乔妻子还流下激动的泪水,她用语重心长的语气与抑扬顿挫的声音祝福了两位新人,除此,她还动情地回顾了自己当年嫁给老乔的时候。

于是老言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婚礼。拜堂、交杯酒、闹洞房,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的幸福人。而儿子小言,老乔与老乔妻子,与自己并无多大不同。只是自己五十了。五十岁意味着什么呢,如同用一天来做比,大概就像太阳准备下山的时候,留下一些粉红色的余晖,作为人们怀念的凭据;如果用季节来做比,那么就是步入了人生的秋季,秋风萧飒,天气转凉。枫叶红了,麦子黄了。落英缤纷,落红成阵。忽然老言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尤其是在这种喜庆的场合,更加有口难言,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强颜欢笑。因此他喝了很多酒,脸上红扑扑的。

婚后儿子和媳妇搬到了新家。房子一下很空。不过还有狗和自己相伴相依。他时常抚摸着狗,目光望向虚空。他想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至于一切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小言和妻子带着礼物来探望老言。看到老言落寞的样子,小言说要为他续弦,老言说我已经老了。翠翠说其实您还是很精神的。您精神得就像一匹在草原上奔驰的野马。小言别了她一眼。老言哈哈笑了。翠翠忙说不是,是像宝刀,宝刀未老。老言说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翠翠说她的一个远亲新近成了寡妇,两个人做个伴,也是好的。老言什么也没有说。而什么也不说,其实就是什么也说了。老言原本枯死的心竟活了过来,本要孤独过一生的。就像太乙真人闲坐碧游床,正运元神,忽然心血来潮似的。三个人一起吃了饭,饭吃得很安静,但老言知道,愈是表面的安静愈是暗流汹涌。吃毕饭,老言说住一晚吧。两人说不了,就走了。

没过几天老言就和新寡的凤霞在一起了。两人请了几个人吃了一顿饭,简单地结了婚。凤霞那边有两个女儿,偶尔来看她。凤霞是一个乐观的女人,眼睛细细长长,说话有说有笑。她喜欢看电视。看电视时候,她还要让老言陪她一起看,边看边说些闲闲的话,有时候是关于电视剧的,有时是东家长西家短。老言有时候想摆脱她的闲话看电视,有时候又想不看电视听清她的话。半夜醒来时候,他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一想才知道是凤霞。这时他觉得生活不像从前那么孤独了。一抹温情的色彩点缀了他的天空。

自此以后,老言去遛狗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人。两人的步调出奇地一致,仿佛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看着凤霞晃着的手,老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仿佛那是手自然摆荡的结果,傅科摆,摆着摆着,两人的手就握在一起。这时狗很欢喜地轻吠,仿佛偷笑的样子。这时老言的脑海里就会回荡起《最美不过夕阳红》的歌声。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开的花

夕阳是陈年的酒

夕阳是迟到的爱

夕阳是未了的情

……

可有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五十了呢。仿佛一出生就五十了呢。仿佛正从五十岁活回到小孩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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