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铁潘诺夫家住在这里吗

那天郭翰刚吃完饭,从饭店出来,飒飒的凉风吹来,胃略有些疼,他捂住胃袋,就像捂着一只热水袋。也许是吃辣吃多了,但其实他并没有吃多少辣。走在街上,他想找一家药店,他已经很久没去药店了。药店就像一艘装满了炸弹的航船,砒霜(大郎,该起来吃药了)、安眠药、解热止痛散、牛黄解毒片、板蓝根。这时他看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嘉宝,她也看到了他。她也刚吃完饭,正要回家。他和她走了一会,她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去家里看电影。这时候他的胃已经不疼了,或者说他已经忘记了胃疼这回事,仿佛从来没有胃疼过,他的胃从来没这样健康过,健康得像一只铁胃。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与其说他不擅长拒绝,倒不如说他喜欢被人邀请,两个人一起去她家。

他们沿着河边走,走过一家室内足球场,一家酒吧,烧烤海鲜店,还有洗浴中心。来到一座小楼前。

楼梯很陡,像是从直接华山搬过来的。他爬得很快,喘了几口粗气。正上楼的她很迅速地掏出一把黄色钥匙,到达门口时,刺客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钥匙捅入锁孔,门开了。像是给怪兽投喂一只黄色药片,你永远不知道还要投喂多少次,它张开了嘴。一股混合着薄荷清新与卫生球的味道扑面而来。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打开电脑,将电脑放在茶几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为了营造良好的观看效果,他们关了灯,拉紧窗帘。这部电影偏灰色调,背景是灰的,星群是灰的,人的笑容也是灰的。像有一层迷雾笼罩。他努力想看懂这部电影,但他怎么看也看不明白这部电影到底在说什么,仿佛脑子坏掉了。为此他感到沮丧。他看着被暗淡的电脑屏幕光照亮的斑驳的时而蓝色时而绿色的嘉宝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是不是一部鬼片。她摇摇头说不是。那你知道这部电影在说什么吗,他又问。嘉宝用手摸了一把脸,说我也不大知道。郭翰说,那你为什么看得这么投入。嘉宝看了他一眼,又回到屏幕上,说我做什么都很投入,我从小就是一个专心致志的人,虽然这没什么用。不,他说,专心的人可以做一个木头。她作势要打他。他希望她的手能落下来,但她没有。小时候女生就常常追着捉弄她们的淘气男生打,他觉得很好玩。

电影里的一个人侧对着镜头,他似乎很生气,大喊大叫起来,像大猩猩一样捶着自己的胸口。他对着一只落在书上的灰喜鹊说了一大段台词,错落颠倒,一边说一边否定自己前面的话,狗熊掰玉米。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奇怪浮夸的表情,仿佛湖水中飘起一团纠缠的绿色植物。接着镜头转向公园里的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女人的手正在摸一个小孩的脊背,小孩骨瘦如柴,身体嶙峋,像是一堆土石砌成。他从没见过这么瘦的小孩。小孩的肩膀一耸一耸,看起来是在啜泣。

郭翰挠挠头,问,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嘉宝说我也不知道,我经常看没有名字的电影。有时候只是一个片段,但我觉得很好看,就反复看,反复揣摩,就像用手来回抚弄佛珠一样,但我总是看了就忘,忘了又看。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郭翰看到嘉宝的脸显得很苍白。她说出的话语也分外轻柔,像一片片羽毛落下。

灰喜鹊翩翩飞走了。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跳起来,推开铁栅栏,像一阵风一样朝外面跑去。这时候起了大风,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很凌乱。他越跑越快,就像飞起来一样,与此同时,风也越来越大,将周边花店的花盆、饭店的锅碗瓢盆、地毯店的地毯都卷了起来。他也被吹了起来,这时他抓住一张毛毯,飞到天上去了。

风好大,郭翰说。仿佛风从电影里,从电脑里吹了出来。他的头发也开始向后飘动。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头发,就像自己的头发是假发一般。

尘埃落定,电影中出现一幢房子,是粗线条勾勒的房子,仿佛用炭笔在粗糙的地面画出来的,在孤寒的天空下,现出冷冽的光。郭翰被这样的粗线条打动了,他指着电脑屏幕说,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嘉宝说你喜欢这样的画面吗。郭翰正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忽然觉得,屋里屋外其实都不过是空虚。人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回到屋内,其实哪里也没有去。郭翰说,我就喜欢这样的粗粝。就像穿山甲钻穿山洞,或者电锯锯断木头,就像内蒙的沙尘暴。

嘉宝说,每当我看到一座房子,我总觉得房子里没有人。或许里面还有更多的房子,它是一座真正的迷宫。郭翰说我觉得人是最复杂的迷宫。没有比人更复杂的了。人总是在人中迷失。人的血脉就像江河,人的性格是乱麻,人的命运是被风吹乱的雨滴。

两人继续默默看电影。看到一处,嘉宝往回倒。她倒了好几次,终于倒在了自己想要的位置,虽然可能还差零点零一秒。有一种游戏就是凭着感觉按中一秒,不多不少,她按中过好几次。她的直觉就是这么好。画面中,天空像旋转木马像漩涡一般不断环绕旋转。巨大的星群在天空中闪耀,有半人马、有巨蟹、有白羊,还有天蝎。画面梦幻而广阔,像是一幅神秘的长卷,仿佛一道诡秘的壁画,仿佛一条镶满了珍珠玛瑙的百褶裙。宝石一样的星星不断眨着眼,天空是长满眼睛的怪物。嘉宝说,我从小就喜欢看星星,我觉得里面藏着人的命数。有一次我和天文社的一起去了楼顶平台,用天文望远镜观看群星。Yeah, we'll be counting stars,它们太美了,就像海底世界来回游动的生物,有的鱼头上还带着灯,就像那种特别的闪着萤光的盆栽。郭翰仿佛看到她的眼中布满了珊瑚、海草、鱼虾。虽然我看不懂,但我有些喜欢这部影片了。郭翰这样想。这部影片好像从哪里看都一样,甚至可以边看边自己在脑海里重新组织故事,因此这部电影仿佛由自己创作而出。不同的人注意到不同的事物,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细节。利用这些细节,又可以组成好几部新电影。左右大脑就像不同的放映厅,播放着不同的电影。而放映厅里的观众的不同大脑又有不同的放映厅,不同的放映厅又播放着不同的电影,……

电影里出现一条街,街的两边排布着灰色的店铺,仿佛已经关闭多年,一个店铺拉上了灰白色的卷门。一条狗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钻出来,又跑向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无头无尾,只有狗的影子是真的。而狗的影子就像省略号一样呈现出似断非断的顿点。狗只是一系列狗的片段。

她倒了两杯咖啡,递给他一杯。他啜饮咖啡,说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人不就像这条狗,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离开,隐入遗忘的边缘。各种各样的狗,抽烟的狗、唱歌的狗、跳广场舞的狗、吞食月亮的狗。有时候我想到彗星。彗星撞地球。没有一句对白。就像高中时候,同在一个班级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各自坐在长方形对角线的两端,最远的距离,长的平方加宽的平方,再开方,坚刁和易牙(齐桓公手下的三个宠臣)。无声的,静默的,默片时代。

几个人仿佛栅栏仿佛剪纸中的人形仿佛足球比赛中点球时候阻止对方进球的人墙一般手拉手出现在屏幕前。一个在笑,另一个也在笑,仿佛光线的推移,笑意也如铁链上的光推移流动,绽开无数石榴籽。他们的笑都很相像,仿佛打开了同样空无一物的抽屉。仿佛同一屉中的小笼包。

郭翰说,他们在做什么。嘉宝说,他们在笑。除了笑还有别的什么吗。他们在傻笑,嘉宝说。可那也还是笑。嘉宝反问,还有什么。郭翰说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我总是想太多。人不能想太多,不然那些想法就会吞噬你,让你浑身不舒服。嘉宝说是这样的,但什么都不想也不容易。嘉宝以手支颐,背部伛偻,她的目光随着电影的光影和字幕移动,像一只鼠标。

但过了一会,她的心思就不在电影上面了,她开始马不停蹄地想着一个模糊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困扰着她,时不时浮现在她的脑海,像一只拦路虎,像循环往复的经期,像潮汐的吸引。当她想要触及的时候,那件事忽然就不见了,就像水中月。被搅乱的水影在嘲笑她,这不过是徒劳。她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记忆,但总像对不准的焦距,只看到一片被洇过的模糊的旧影。就像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郑重去闻时候,往往不得要领,却每每在不经意间领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天空那么远。

郭翰看到她有些心不在焉,想道,嘉宝到底在想什么。他总喜欢猜测别人在想什么,十有九中。就像弯弓射箭一样,啪的一声,正中靶心。他通过嘉宝眉毛上扬的弧度,通过她侧脸与桌面形成的夹角,通过她手上血管的屈伸来判断她的所想。“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他观察到,她虽然想要想一些什么,但并没有真正在想,她只是试图要想什么而已。

屏幕上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踉踉跄跄走着,是一个流浪汉,他的鬓边别着一朵鲜艳欲滴的花。他在向每个人笑,包括屏幕外面的人。接着又一个人闪现出来,他走过来,用结实的拳头揍流浪汉,流浪汉不反抗,打在肉体上,传来钝钝的声响。几个人过来拉开那人,要求他向流浪汉道歉。接着画面转换,出现一瓶白酒。周围的几个人举着酒杯在喝,他们坐着的毛毡下面忽然出现一把闪着银光的刀。

郭翰感到身上发冷,像接力一般,由脚底传到胫骨,由胫骨传至桡骨,由桡骨传到耳朵,他的耳朵感到分外的冷意。

也许是因为屏幕中的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下得令人心碎,就像滴在清冷的红釉瓷瓶。看不到尽头的云。

屋里,有人拿起了那把刀子,捅向另一个人,他手中的酒杯碎裂在地,脸向后痛苦地仰着。血浸湿了刀子,像一条小溪一般流出来。

郭翰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是会发生很多始料不及的事。血污与火光,谋杀与背叛,梦魇与恐惧,无不揭橥人性的丑恶与卑劣。有一回他在路上看到有人揭开蓝色垃圾桶桶盖往里扔东西,里面堆积着满满的垃圾,他想,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表面的繁华遮不住内里的腐败。

接着屏幕里出现一男一女,他们在一张床上,床看起来很软和,像发酵得很好的面。两人像一只八只脚的昆虫,在一张绣花被子里有节奏地蠕动着,哼唧着。两人都很尴尬,但眼睛都不敢看向对方,仿佛穿透了屏幕,看到电脑的底壳。浪声浪叫却像潮水一样侵袭他们的耳朵。郭翰的嗓子有些不舒服,他清清嗓子,接着用手摸了自己的额头一把,仿佛检验自己是否发烧了。嘉宝用两手来回抚摸自己的脸,像猫用前爪蘸着唾液清洗自己的脸。他问你在做眼保健操吗。但说出来他就觉得没什么意义,一句可以扔进垃圾桶的废话。她说你还喝咖啡吗,他说我还没喝完。他拿起杯子啜饮,忽然他很想笑,但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笑声,脸憋得通红。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他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花枝乱颤。她看着他,微微露出责备的眼神,像一个慈母。

等郭翰终于冷静下来,电影里的镜头转换成一辆列车,列车上的人茫然地望着世界,仿佛就要驶向月球一般向外面投出不安的眼神。嘉宝又取出几个橘子,递给郭翰一个。郭翰剥开皮,在未吃之前,他已经想到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了。糖醋里脊、糖葫芦,酸里面裹着甜。于是他不吃了,他已经想象出来了,再吃只是徒增繁琐。

他想,有时候看电影就仿佛用一只手探进世界的喉咙,抓住世界的心脏,连着肝肺把整个人体的内在掏出来,把人皮倒换在里面,露出的是血淋淋的内里。但他觉得,电影能够抵达的,语言也可以抵达,而且去的更远。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回想起,中午已经睡过觉了,睡得像泥封的酒一样酣畅,但为什么他会觉得累。他想不出。但就是难以言说的累。他向后靠在沙发上。他歪斜着头,意识渐渐模糊,小憩了一会。

嘉宝看到,那个奇瘦无比的小孩又走了出来,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他的脚步很轻。小孩路过一家邮局,将一封信投进旁边的一个绿皮邮筒中。嘉宝想起小学时学过的一篇叫做《信箱》的课文,讲述了妹妹娃丽冒着大雪将邮递员因为地名相近送错的信送还原主并收到感谢信,“石铁潘诺夫家住在这里吗”,因而被父亲奖励了一把信箱钥匙。当时她觉得,在夜晚的雪中行走是很美好很温馨的一件事。

郭翰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电影里一个人在疾驰的摩托上练腹肌。他向上举起两只手,伸了个懒腰。还有一个人胸口碎大石( “黑暗好像/一颗巨石/按在胸口” ),一个人双脚踩在单杠上,做三百六十度旋转。她在嗤嗤地笑。他想虽然这部电影有些难懂,但还是很有意思。

嘉宝用手在茶几的一张布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一盒万宝路,递给他一颗。他接过来,触到她冰凉的指尖。他不知道她的指尖为什么那么冰凉。

她用打火机点燃烟,又用自己的烟点燃他的烟。在黑暗中,星点闪烁。他们喷出一口又一口烟气,他能喷出很好看的经久不散的烟圈,一个又一个圈,娱乐圈,朋友圈,名利圈,都随风消散。

电影里的图像变幻着,像一场梦。白云苍狗。前两天他梦到自己吸了鸦片或是其他什么,吸了一口后脑勺一震,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周围事物迅速膨胀,到炸裂的地步。图景如万花筒,多彩缤纷。另一个巨大的自己漂浮在空中,展开双臂,他抬头仰望着他。他们的衣着相同,神情相似。他说喂。

郭翰集中注意力,边抽烟边看电影,手风琴、象棋、电影、茶花女、游乐园,还有红色高跟鞋一一闪现,电影里的事物总是难以穷尽。就像身入宝山。

他用鼠标晃了一下,看了一眼进度条,发现这部电影就像沙之书一样,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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