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62章）

第162章  心如死灰

几天过去了，玉真公主没有等来王维的答复，却等来了皇兄的手谕。皇兄在手谕中只有寥寥数字：“持盈，请速回宫，有事面商。”

“皇兄突然召我回宫，所为何事？”看罢手谕，玉真公主心里一突，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金仙姊姊身子不好了？！她去年夏天离开洛阳开元观时，便担心姊姊的身子，如今一年不见，莫非……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和姊姊无关。如若姊姊身子不好，皇兄在手谕中开门见山便是，何必“有事面商”？那么，又是何事？

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跌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出神。时有杜鹃鸟在山谷中盘旋，空中传来几声凄切的啼叫声，让人听了愈发不是滋味……

杜鹃花的花期素来很短，从绽放到凋零，前后不过短短数十天。杜鹃花还是那个杜鹃花，杜鹃鸟还是那个杜鹃鸟，但今日看花、听鸟，和前几日看花、听鸟，却又大不一样了。

几天前，当她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时，她仿佛看到爱情正向她走来，花团锦簇，繁花似锦，是一个让人甜蜜的春天。

可如今，当她再看这些花时，仿佛看到爱情已无情地离她远去，就像春天的潮水，潮起潮落，退潮时，走得干干净净，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是的，那晚他俩的温柔缱绻、抵死缠绵，事后在他的眼神里，竟似乎从未发生。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快要让她怀疑，那个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莫非只是她的幻觉？

此时此刻，她不由扪心自问：“这一次，难道我又错了么？”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但即便如今他执意请她放手，执意要逃离她，她却对他恨不起来。因为，毕竟正如他所说的，那一晚，从头到尾发生的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若不是她让他喝下那三杯酒，如若不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他怎可能和她有肌肤之亲？所以，她不恨他，她的心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或许，在世人眼里，在这世上，没有她持盈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是呀，她有一个对她呵护备至的阿兄，而这个阿兄，恰好便是当今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有这样一位皇帝哥哥庇护，还有什么事做不得？还有什么东西要不到呢？

但是，造化弄人，偏偏让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遇见了早已心有所属的他！她付出了全部努力，但依然得不到他，即使她贵为公主，也拿他没有办法。不对，不是拿他没有“办法”，而是不舍得对他有所“办法”，不舍得对他心狠手辣，不舍得对他赶尽杀绝。因为，他是她的情有独钟，是如同生命一样宝贵的存在，不，甚至比生命更宝贵！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想过，既然拿他没有办法，那就忘了他吧！她尝试过，努力过，但最终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忘了他，即使被皇兄嘲笑为井底之蛙，她也拿自己没有法子！

皇兄，皇兄，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在皇兄怀里痛哭一场！就像小时候，多少个黑夜，当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啜泣时，皇兄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床边，陪她说话，拿各种小玩意来哄她开心，直到她睡着了，他才离开……如果说，她的童年是漫漫长夜，那么，皇兄就是她唯一的阳光，只有和皇兄在一起时，她心头才有暖意！

这辈子，皇兄和王维，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此时此刻，皇兄远在长安，心里却惦记着她，急急唤她回宫；王维近在咫尺，却一心想逃离她，和她形同陌路。这一切，不正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么？

这样想着、想着，心中的无力感，便愈发深了一层。她决定明日便回长安，那么，今日便是她和王维在青城山的最后一天了。无论将来如何，今日，她要和他再好好说说话。她希望，将来某一天，当他想起她时，依然是那个对他有援手之恩的她，而不是设局让他做出抱憾之事的她。

当玉真公主款款推门而入时，王维正站在窗边的案几前笔走龙蛇，满案都是一张张墨迹淋漓的白麻纸……王维似乎并未听见她推门而入的声音，依然低着头，专注于眼前的白麻纸上。

玉真公主按捺住心头的忐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在离他案几数步之遥处，赫然看到他刚写好的两句诗：“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笔锋中那掩饰不住的愤懑之意，似乎要从这两行草书中破纸而去！

玉真公主不由一惊，他的草书，她之前看过不少，透着古朴的东晋风骨，但今日这草书，却完全迥异，笔锋里透着他不曾有过的飞扬激荡！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两句诗出自唐太宗妹妹丹阳公主的驸马薛万彻。王维怎会想到这两句诗？他想通过这两句诗暗示什么？

薛万彻是初唐一代名将，在平定突厥、薛延陀部、征讨高句丽等战役中屡立大功，但最后却被诬陷参与谋立荆王李元景为帝，于653年被处死于长安西市独柳树下。临刑前，薛万彻悲愤难抑，仰天喊出“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感叹自己身为大将，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死于小人阴谋！王维今日写薛万彻临刑遗言，是想表明他不愿当驸马的决心么？

看着王维背影中隐隐透出的肃然和坚毅，玉真公主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愈发揪了起来。

王维似乎感觉到了公主就在身后，写完最后一笔后，并未立即转身，而是闭上眼睛站了一会，才转身向公主揖了一礼，一脸平静道：“微臣不知公主前来，有失礼数，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又是这般恭谨得近乎陌生的口吻！玉真公主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涩声道：“摩诘，明日我就要回长安了，此来是向你道别。不知明日一别，何日才能重逢？临别之际，你能陪我好好说会话么？”

王维心头一怔，公主明日便要回长安了？她已决定让他离开了？连日来的压抑和沉重，终于可以释然。但是，公主声音里的发涩和失落，又让他隐隐有些不忍，便抬头看着她，目光温和深邃，似乎可以一直看到公主心底：“公主，您是莲儿的义母，对莲儿呵护备至，微臣感激不尽，自会带莲儿多去叨扰公主，想来不久便能重逢吧。”

王维原本清冷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一扫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冷漠和疏远，让她如沐春风。即便她心里原有坚冰，也已被这和煦的春风一一融化。刹那间，希望的火花又从心底冉冉升起，不由抬头凝视着王维，柔声道：“摩诘，我很喜欢莲儿，也难得莲儿和我投缘，想来这便是天意使然吧。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一起照顾莲儿，共享天伦之乐，天遂人愿，人顺天意，可好？”

看着公主眼中闪烁的期盼，王维不由呆了一呆，默然半晌后，依然狠了狠心，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没有认真想过他和公主之间的事，他们的感情，到底何去何从？说真的，凭他再是铁石心肠，面对公主如此炽热、执着的爱，怎能没有半点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到底还是愧疚、感动和不忍，这些愧疚、感动和不忍，到底还不是爱情！

他的爱情，早在璎珞被老天带走的那一刻，也被老天带走了！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爱的资格，也没有爱的能力，他已给不了世间任何女子想要的爱情。在漫长的余生里，他只想做一件事——为世间他最爱的却为他而死的璎珞孤独终老！

正因如此，他只能狠下心来，冷语相向，疏远公主，拒公主于千里之外。他宁可公主恨她薄情，恨他寡义，也不愿让公主继续对他心存幻想、痴痴等候……

屋内寂然无声，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他的目光在公主脸上缓缓划过，最终落在公主眼睛上，开口时，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启禀公主，微臣素来以为，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知于人，得失安之于心，因此，请恕微臣无法顺了天意。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

听王维缓缓说完这番话，玉真公主顿时脸色惨白，笑，僵在脸上，痛，跌落眼底，受伤的泪水慢慢浮上眼角，眼里的寒意几可凝冰。

“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这句话犹如一把匕首，将她的心刺得生疼生疼。

虽然知道他不会爱上自己，却还是抱着希望，期盼奇迹。在她以为就要看到黎明的曙光时，被他再次推入黑暗的深渊。从希望到绝望，不过是弹指刹那！纵然她贵为公主，纵然她一往情深，到头来，依然败在了他的执念里！

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逼视着王维的眼睛：“摩诘，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但是，你看错人了。我持盈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死之人，我只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的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就像戴上了一张白蜡面具，但一双眸子里却仿佛有火焰在灼烧，半晌后，冷笑了一声，看着王维一字一句道：“除非你这辈子再也不娶，否则，我不相信，你的心已经真的死了。”

说完，不待王维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子，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因为，她要在眼泪决堤之前，逃离这间屋子！既然他如此狠心，她又何必在他面前示弱？哪怕伤口再痛，也要一个人躲得远远的，独自疗伤！

王维怔怔地望着公主远去的身影，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暮色四合的苍茫大地，在心里低叹：“持盈，你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我也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在爱情面前，谁又能逃得过谁呢？终有一天，你会相信。因为，这辈子，我已无意再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