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吉日
写在前面——
确定构思这一期是因为我经常会回味他流泪时的样子,美得不忍亵渎,美得惊心动魄。
有时我觉得,悲剧美学非常适合他。
算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吧。
我们现在开始。
(bgm:《囍》)
她只唱午夜的场次,我每天来得都很准时。
《牡丹亭》是她最叫座的戏。
还是一样的位置,角落,对我而言,在哪里不重要,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就可以了。
我无法像其他点戏的客人那样拍手叫好,因为也许方向会搞错。
她只要不在我的感受范围内,我就会变得迟钝无比。
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她素白的小脸上遍施油彩,娇小的身子轻着纱衣的模样。
眼波潋滟,身姿窈窕。
“好……”周围一阵喝彩,打断我的思绪。
该是唱到哪一出了?是《闹殇》还是《魂游》?
都不是,我还在愣神间,台上一阵骚动,不一会儿班主出来致歉:“实在抱歉各位,今日就到这里,改日我携领戏班给大伙儿唱大戏!实在抱歉……”
不知道为何,提前散场了。
我等所有人离场后才慢吞吞起身,精准避开每一个“路障”,往大门口走去。
忽地飘来幽香,伴着一点点风,扬起我垂在胸膛前的发丝。
是她。
她擦的胭脂只一家有,香味独特持久。
为何我了解得如此清楚?
若是你有心上人,便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她的一切。
吃完后我们漫步在小巷,刚下过雨的巷弄潮潮的,泥土的味道沁人心脾。
“在下斗胆,可否知姑娘芳名?”我握紧手中的折扇,给自己一点勇气。
“松柏有殊性,遂与众卉别。”她念了一句诗给我。
“哦?”
“你猜猜,我的名字在这句诗里。”
“松柏常青,众卉争奇斗艳,都不合你的秉性……要我说,该奇在'殊’字上,我猜的可对?”
“你好聪明,我叫'殊儿’!”
“为何取这样一个清绝的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可知'酒冷香销梦不成,逼人殊觉岁峥嵘’?”
“嗯。”我轻点头。
“'殊’可通的意思多了,我最喜'离散’和'倏忽’之意,人世间的迎来送往,一个'殊’字便可讲尽……”
“可是太凉薄了……对你不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脸朝向她,语气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疼惜。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
“我心疼你的遭遇……”我不敢多说,第一次这样坦诚,我怕吓着她。
“这样吧,以后你来戏园的时候,报我的名字,连茶水钱都可以免!”
“那多不合适!”
“无妨,我喜欢你的通透,朋友之间,不必拘泥于这种小节。”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真快。
“我还不知道你的样子……”我有些惋惜道。
“那你摸摸就知道了。”她牵着我的手抚上她的脸庞。
细腻光滑,眉骨线条流畅,眼睛随着我的指腹微微闭上,还有小巧的唇鼻……
她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美。
“你觉得如何?”她笑得狡黠,我虽然看不到,但知道她在等我夸赞她。
“很漂亮,世间少有的女子……”我居然脸红了。
“那我也摸摸你好不好?”
“为何?”我略惊讶。
“我虽然看得到你,可总觉得跟你的感受不同……也许我摸了之后,不用眼睛也知道你的样子了。”
“好。”我牵起她的小手,“你试试看。”
我闭着眼睛,她也闭着眼睛,只是我看不到。
细嫩柔软的小手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随即大胆了一些,从额头、眉毛、鼻子,再到嘴唇、下巴。
微凉的指腹在我的唇瓣间停留了很久,我不自觉轻启嘴唇,她的食指不小心碰到我的牙齿。
“呀!”她立刻缩回手,“对不起,我好像僭越了……”
“有结论了吗?”我转移话题。
“嗯嗯,你……比我眼睛看到的还要英俊……果然跟摸摸的感觉不一样,我已经把你的样子刻在心里了!”她忘记刚才的尴尬,语气轻松了不少。
随即空气静默了一会儿。
“我脸上有东西吗?”我忽然问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感受到你的目光了……”我有些腼腆,“看不见了之后,其他感官好像变得更敏锐了。”
我送她回到住所,互道晚安,临走前,她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
自那日起,戏园里多了一个添酒水不需要付钱的瞎子,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空洞地对着台上的锦绣繁华,依旧不会喝彩,但脸上笑容渐多。
我也成了令众多公子哥艳羡的对象,他们梦寐以求的富贵花,被我采撷了去。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行周公之礼。
中间的好多过程,我绞尽脑汁也忆不起来了。
殊儿躺在我心口的位置,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为她而心跳的。
可这样没名没分的日子不会长久,我不在意,可殊儿不能不在意。
有时又不禁喟叹:那戏本子上的恩怨离愁,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我和殊儿也无法免俗。
她模样生得极美,若不是身陷囹圄,在这戏园栖身,现在也早该嫁作人妻、相夫教子了吧?
我的世界里只习惯了有她,旁的,怎么都记不住了。
男儿该有的功名身家,我一样不缺,牵线的婆子给我说了无数桩媒,可因为殊儿,我全部都拒绝了。
愿得一人心,殊儿才是那个我想要携手余生的人。
可她的无奈,比我多出许多。
戏班主指着她攀龙附凤,我只是一介温良书生,还坏了人家清誉,殊儿不忍我锒铛入狱,换了另外一种方式选择了我。
她洒泪与我诀别,说的话我至今记得:
“从我踏入这一行起,早就不是自由人了……”
不该是这样的,旧俗荼毒人心,几千年有余,还不够吗?
我费尽心力,寻找医治双目的办法,苍天待我不薄,但我必须去一趟西域。
私下会面,她不舍,抱着我只是一直哭。
我摇头淡笑:“殊儿,我们还有退路吗?”
“等我回来……”我用尽力气抱紧她。
“怎么办?你还没有走,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她仰起头,泪如雨下。
“殊儿不哭,你这样我怎么放心离开?”我叹气。
“那就不要走啊!”她哭得更大声,围在我腰间的手更紧了紧。
“我不想一辈子都看不到你……那样对你太不公平……”我精准地捧起她的小脑袋,替她擦拭了泪痕,“最久一月,我就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躲得远远的,什么恩怨都不去掺和……殊儿乖,等我!”
我狠心推开她,她无措得像个孩子:“那……我还想亲亲你……”
唉,我看不到她哭花的小脸,看不到她为我心碎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个瞎子。
我又将她揽进怀里,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狂风骤雨般的吻落下。
很久没哭了,不知道我的泪有没有跟她的融在一起。
幽香萦绕在鼻尖,她的泪淋湿了我的围城,我的防线。
我其实没有抱很大期望的,也果然没成功,我依旧是个瞎子。
或许是天意在告诉我,你就是痴心妄想。
路遇沙匪,驼队被劫,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也迷了路。
原本为我治眼睛的医官也被杀死。
手下临死前对我说,医官随身携带的古籍和药草被掠夺一空,还被剜了双眼。
一定很疼吧,我想起阿紫自取双目的情景,虽然大家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可结局都一样。
那一刻,我很怕死。
怕我来不及娶殊儿过门,怕她早早做了任人欺辱的小寡妇,更怕她心死又半生漂泊。
我在一个破庙里躲了整整三天,滴水未进,活下去的动力苦苦支撑着我。
躲到沙匪离开,躲到避过两次沙尘暴。
杳无人烟,我灰头土脸,身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看不见,更觉得烈日灼心,我走走停停,根本分不清方向。
实在没有力气了,我倒在平静的沙漠里。
这里天气晴好的时候,丝毫不会让你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而我此刻觉得,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烈日蒸发着我身体内的每一滴水,前些天我还能通过指尖去忆起殊儿的样子。
现在只剩下麻木刺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觉得很冷。
哦,有知觉,那还活着。
应该晚上了吧,我就这么昏过去又被冻醒。
也许是老天念着让我生,途经的一路驼队又把我救起。
我的双眼因为长时间曝晒,受伤严重,也彻底失去了复明的机会。
没关系,我不在意,活着就好。
我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宅子,才被下人告知,距我离开已过去三月有余。
在沙漠里迷失这么久早已经丧失掉时空感了,我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才敢踏入殊儿的闺房。
还是熟悉的幽香,我知道她在房里。
可她没有唤我,也没有飞奔过来拥抱我。
“殊儿?”我小心翼翼,身子也紧绷起来。
一阵窸窣声从床上传来,我循着声音走到床边,床帏拉着,隐约有药香味飘出。
“殊儿?”我又轻声唤她。
“阿宇?”她的声音欣喜又虚弱。
“是我,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我坐在床头,摸到她冰凉的小手。
“你回来就好……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死了……”水做的殊儿又哭了。
“别哭……殊儿你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有气郁结于心,伤了脏腑……不过你回来了,我很快就能好了……”
“殊儿,你要快快好起来,我们成亲,然后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抱着昏睡过去的她,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殊儿为了与我在一起,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相爱之人心灵相通,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因为双眼再次受创,连带着其他敏锐的感官也不灵光了,我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轻而易举上街了,最严重的一次,我被马车压伤了双腿。
我钱财散尽,托人帮忙,给我和殊儿一个,死而无憾的婚礼。
迎亲的队伍是不是排得老长?殊儿的喜服是否合身?等一下我牵她手的时候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好紧张,但好开心。
红绸缎上绑着同心结,我们俩一人一头牵着,由喜婆领进堂内。
她踉跄了一下,朝一边歪去。
“殊儿?”我觉察到不对劲。
“我没事……我们拜堂……”她拼命忍住钻心的痛,竭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如初。
“夫妻对拜!”喜婆高声喊道,膝盖触地,窗外唢呐声起。
“殊儿,从今以后,我就可以唤你娘子了,谢谢你不嫌弃我……”我挥手遣走喜婆丫鬟,轻轻挑起殊儿的盖头,烛火曳曳,不知殊儿是否羞红了脸。
直到这时,我才恨自己看不到娇妻的面容。
和她齐坐在床头,我揪了揪膝盖上的衣服掩饰紧张:“娘子可是乏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等了许久没有回应,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自拜完堂,殊儿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殊儿你怎么了?”我努力睁着漂亮的大眼睛,似是疑惑为什么殊儿不理我。
恐惧像蛇一样盘踞在心头,我只触摸到一阵冰凉,有点干燥,又或许是湿润。
我颤抖着寻到殊儿的小脸,她不知何时,早已没了气息。
好生奇怪,我居然哭不出来,只是解了殊儿艳红的喜服,跟她一同躺在厚软的红衾里,我们只剩下温天暖地地好。
做这一切之前,我不忘饮尽,一杯鸩毒。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一对新人命丧黄泉。
魑魅魍魉的世道容不下两个小小的人,该是死为上策。
我和殊儿的故事,竟然也被编成了戏本子广为传唱。
不知道会不会比《牡丹亭》更催人泪下。
(完)
一点碎碎念——
封面图,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只截了倒影。
一是尺寸问题,二是倒影更能表现出“虚实幻象,镜花水月”的主题。
而且,莫名有一丝诡异的味道。
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他让我的文字越来越大胆,以前的我断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各种各样的题材我都会尝试。
那就,一直大胆下去吧。
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