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风采|| 依依散文:四姑如草(外一篇)
四姑如草(外一篇)
作者依依
四姑死了。
2019年的冬天较以往冷很多。接到四姑去世噩耗,我们兄妹驱车到一百多里外的上观音堂村奔丧。
接四姑去世消息,我的心轻轻颤动一下。之前,没得到一点儿四姑病重消息。只有一次(应该是在四姑去世的半年前),住县城的母亲偶提起老家的亲人。说到四姑,母亲唠叨:“你四姑,可怜见的,听说又犯病了。”“哪里不舒服”我问母亲。“哪里不舒服,还是她那疯病。”母亲说完,我默不作声。
四姑,这辈子,怎一个“可怜”了得。
四姑,住院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一年前,四姑在法医医院住院,但我整日被工作、家庭所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等去医院,四姑早已人去房空。
可是,四姑出院出人意料。
那天,一大早哥哥接到医院电话,让马上办理出院手续。看医院态度坚决,哥哥匆忙急忙赶到医院,匆匆雇车把四姑一家从医院接出送回家。原来,犯病的四姑在医院不是攀高就是爬低,不是钻窗就是跳楼,她整晚整晚不睡觉。医院担心小姑这样折腾下去会出事,所以建议立即转院或出院。小姑,她能转到哪儿?她一家四口,三个半文盲,在医院拿药找不到窗口,打饭找不到伙房,病房找不到房号……小姑一家,大概让医院伤透脑筋。无论说什么,最后,四姑出院回家了。
其实何止是医生,又何止是外人,就是我这个亲侄女,对小姑也显得颇为淡漠。
小姑在世时,哪一次我舍得分出点时间为她做点什么?我是忙,但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借口?儿子做个小手术,我不也要拿出几天时间陪他,伺候他?姑姑比不了儿子,这是真正的原因。
小姑活了六十八岁。她这六十八年里,除跟爷爷奶奶过了二十四年舒心的日子,自出嫁后再没过一天人的日子。
姑姑在娘家时,村里大人小孩子从没一个人小看小姑,欺负小姑。小时候,奶奶家里什么时候都拾掇得利利索索。小姑每天进进出出,手里总不忘拿把小笤帚扫来扫去。小姑做饭同样爽利干净。她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但农村人家的粗米茶饭,小姑都能应付。爱干净的小姑每顿饭做完,都把灶膛、锅台收拾得利利落落,整整齐齐。这一点得益于奶奶言传身教,奶奶做人做事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就做饭这点讲,我私下认为母亲强差人意。母亲的灶膛前,什么时候都堆着一堆柴禾,出来进去,拿东拿西,脚底下总是“咯嚓,咯嚓”乱响。锅呢?多数情况是重渣锅,里面不扔个勺子,就躺几个碗,要么就是横七竖八的漂着几根筷子。锅台看上去,像刚上坑的煤矿工人,总也灰头土脸。母亲若看到这段文字,老人家肯定心里不高兴。可是,我没有为抬高小姑而贬低母亲,她的确是这样的。此外,小姑跟着奶奶还学了一手针线活,农村人家简单的缝缝补补,裁裁剪剪,小姑都能做。
说来惭愧,枉活半百,我也没搞清女人嫁人到底为什么。不过,小姑那个年代女人的地位与今日之女性不可同日而语。大抵,长大后都得找一个男人的吧。不过,相同的是,女人一旦嫁人就会如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家庭。不用说小姑,就是任何一个女人,面对跟前的孩子、熟悉的家庭,再苦再难,大概也没勇气离开。
其实,小姑哪里是飞蛾扑灯,她是跳进了火坑。
……
两小时后,我们驱车来到上观音堂村。村口,远远望云,四姑院子下边那个土坡上长满一片枯草,许多的枯草断茎当风抖着。走上土坡,小姑家大门口挂着的一嘟噜白纸,在寒风瑟瑟飘荡,向在四处寻觅着什么。走进院里,看到小姑父像一具站着的骷髅,他的脸上出现一种欢喜又凄凉的神情。想象不到,小姑这辈子和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姑父,长相丑陋,满脸胡子,满口黄牙,高大的身体弯了几弯,两只大手时不时地在袖子里筒进筒出,两条罗圈腿圈成一个不太封闭的圆圈。现在,想到姑父那一脸张牙舞爪,虬髯凌乱的胡子,就感到瘆人。他一天到晚咧着张大嘴,呲着口黄牙,时刻准备着与人搭讪。回老家没有一次不碰上他的。我们兄妹虽说读了点子书,簸箕似大字虽说识了一萝筐,但必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丰盈饱满。每次在小姑那个土坡下,看到姑父,哥哥马上停车,当然偶尔也碰到姑姑。姑父虽说好吃懒作,但他的脑子可不懒,他大概早记住哥哥的车牌号,所以没等我们叫他,他早筒着两手,伸长脖子,趔趄着走近车旁和哥哥搭讪起来。哥哥已递他一张百元炒票。然后是几个妹妹。
我家,我是读书较晚一个。少,愚昧;老,独立。我一般会递给他一张50元的。偌若碰到小姑,这点拿不出手。
姑姑,手里从来没钱。游手好闲的姑父,在外面像一个叫化子,在家里却是小姑的“王子”。他不种粮,不种菜,不挣钱,不管家,除了游荡,时而还对小姑动手。小姑长年累月忍辱负重地浸淫在她的苦日子里。她不知怨恨,她不懂抗争,在她的意识里,或许女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些年小姑能吃饱。前些年,一到春天,小姑家就青黄不接。往往是,四叔和父亲给小姑送点玉米或白菜什么的,让他一家度过春荒。想想,小姑的苦日子没有头。
陕西的三姑,一直挂念着这个幺妹。早些年,三姑也劝小姑趁年轻想想自己的后路。可是,四姑总是一句:“唉,跟谁也是过,就这样过吧。”中国女人的忍受力不忍目睹,她们几十年如一日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却无怨无悔。其实,仔细想想,小姑说的又何尝不是道理。甭说小姑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就是读了几本书我,有时面对一地鸡毛的日子不也束手无策。在小姑看不到一点亮光的世界里,大概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可悲的四姑!
我们走进停着小姑灵柩的那间屋。屋子如冰窖一般,好在躺在那里的小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她终于不冷了。
姑姑的苦日子,一家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我也一样。亲人们像是爱莫能助。倒是,在外地的三姑和大伯一回来,就拿一些钱悄悄递给他们这个可怜的妹妹。可是,小姑的日子不仅是钱的问题。
终于,生活在地狱般的姑姑,被生活压跨、击倒。
小姑越来越瘦,她吃不好,睡不好,苦难吞噬着小姑的瘦小的躯体。小姑,活着没了人样。
小姑本就个头小,又瘦得皮包骨头,颧骨瘦得可怕。她的样子,让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小姑的精神病,看似不正常,却也得的正常。她一肚子委屈能向谁诉说。病后的小姑,一家人根本不拿她当回事,村里大人小孩见了小姑就喊:“疯子,疯子,疯子来了。”
小姑再傻,也是我的小姑;姑姑再穷,也是我的亲姑。可是,我几乎差不多没有给小姑一点关心。
小姑,也是性情中人。那年正月去小姑家看她,临走,小姑拿出半袋核桃给我带上,还把窗台上晾着的几把粟子都给我装进口袋。小姑一边装,一边说:“带上回去,给毛毛吃。”小姑知道我儿子叫毛毛。小姑送我出门,她低声说:“篦子上有早起蒸的窝窝,不知你吃不吃,也不好吃。”看着小姑的样子,我心里酸溜溜的,赶紧折身把篦子上喧腾腾的窝窝装进袋子。旁边的小姑,看我忙活的样子,高兴得手足无措。
小姑……
烧完黄昏纸,开始排席吃饭。地冻天寒,凛冽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耳边呼呼刮过,发出阵阵怪叫,院子的枯草烂叶打着旋儿。
我与小姑,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因辍学早,所以家长们每天聒噪的家长里短,我也知道些。一天,媒人领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奶奶家。中午,奶奶留下客人们吃饭。大娘和母亲忙活着做手擀面。没读书的大娘最津津乐道的事是东家长西家短。很快,大娘给高个子男人端来一碗面条。他一接过大娘端来的面条,就埋头“哧溜哧溜”吃起来。那声音,震天动地。且不说这声音,只碗边摇头摆尾地三两根面条,就让人心里着急。我母亲识字,但她只是读了个完小而已。所以,母亲的骨子里我总感到少些真诚。母亲们不是圣人,当然我也不是好东西。
姑父吃饭的样子,让站在窗根下的母亲缩颈匿笑。忙活的大娘,听到母亲的笑,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一本正经地警告母亲:“三的家的,你可不能坏了人家的亲事,快站的远远的。”对于小姑的婚事,爷爷是不赞成,我母亲不作声,大娘倒是一个劲撺掇奶奶:“人家大眼活路的,有什么不好。嬷,咱可不能听们爹和三的家的。”最后,姑父,碗边那两个泥鳅似的面条到底摆哪儿我不清楚。哧溜嘴里?掉地上?抑或一直在碗边打秋千?不得而知。只知道,小姑嫁给了这个家伙。
姑姑今天的葬礼上,不吃面条。桌子上摆满了一碗一碗豆腐、一碗一碗钝肉、一碗一碗钝粉条……共十一碗。看着这一碗一碗的菜,我泪流满面。可怜的小姑!她在世时,何尝见过如此丰盛的饭食。今天她死了,人们在饕餮盛宴。
寒风中,如一根枯草的小姑,早不知飘零哪里……
爹病了
依依
很久没读段文字,没写几个字了。
纷乱的思绪,理不出头绪;混沌的思维,难见清晰。几个月来,整个人从头到脚犹罩在一张大网中。
现在,我们陪着爹一天天熬着日子,一天、二天;一星期、二星期;半个月、一个月……直到爹的康复。
2021年1月9日爹出院了,联系好救护车的那一刻,我如重生。晚上回家,打开QQ音乐,无意听到《谁的心在午夜飘泊》,心头不由生出几多苦涩,几多心酸。是的,正如歌词唱的:“人生取舍都是心酸与苦涩”。
在爹查出病情后,我的心一度沉没;而手术的决定,更使得家人傍偟。一家人有赞成保守治疗,有坚持手术。事后想,当时,全家人竟没一个人征求过病人意见。我们完全没有顾及80岁老爹的感受。当然,70多岁的母亲和我们一样,更迫切手术。女人们天真地认为,手术消除爹的肿廇,也去了大家一块心病。
接下来开始化疗。医生说,手术前要先化疗。这样,手术成功率高。经过两次化疗,爹的食道肿溜消了很多,也小了不少。一个多月后,爹能如常吃任何东西了。尽管如此,大家与医生沟通后,决定手术。
12月9日,爹被几个医务人员急匆匆推进手术室。我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爹,犹生离死别。我能想象的到:“自己走着来到医院的爹,出院时或许只能用担架抬回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性格,凡事总会想到消极一面。手术那天,天很冷,省四院五楼手术室门口冷风凌冽,兄妹几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座椅上。我穿着双红色浅口鞋,失魂落魄蜷缩在拐角处一隅,我想避开所有人。记得手术室门关上的一刻,三妹哭得呜呜咽咽,我没滴一滴眼泪。
爹的手术做了10个多钟头。爹从早上7点30分推进手术室直到下午5点20分,才被推出来。
这十个钟头,堪比人生漫长十年……
不仅今天没掉一滴眼泪,爹查出病的那天,我也没掉一滴泪。知道爹的病情后,妹妹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拿着电话只是呆呆听着。伤心极致,人无泪。我大概算一个悲观主义者。《红楼梦》中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赫赫扬扬百年贾府,最终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世上一切事物都遵循出现、发展、高潮、衰落、消亡的规律。
平常日子,每看爹上窜下跳,上山下河之时,我总会想象出爹不能动的那一刻。春天,爹为几个儿女把一小捆一小捆的小白菜整理得干干净净;夏天,爹把一篓篓土豆背到窖里堆成一座小山;秋天,爹把一个个大白菜剥得干干净净装到编织袋;冬天,爹把猪肉、粘糕一一备齐等着儿女们拎走。爹一年一年这样忙得不亦乐乎。每每看着爹给准备的这些东西,我总有种莫名的伤怀,爹总有一天会给儿女准备不动这些东西的。
得病前,爹还忙着秋收。80岁的人,玉米就种了4亩半。土豆、红薯、萝卜……应有尽有。此外,爹还帮我监工盖房子,直到……曾经,我劝爹不要种这么多的地。他总是那句话:“活着干,死了算。”偶尔爹也说:“趁能动,多种些。我们给你妹妹看孩子,不能让你哥哥家缺了菜什么的。”爹娘活得不易!爹土里刨食,把五六个儿女养大成人,送出山外。老了,还不得闲下来。去年,一听说我要翻修孩子爸爸留下的几间坍塌的房子,爹比自己盖房还兴奋。爹脾气不好,但他重情义。孩子爸爸在世时,对爹孝顺。爹嘴上不说什么,但他心底的那份感激我懂。
之前,爹曾经几次嗓子不舒服,医生诊为咽炎。再后来,嗓子一不舒服,爹就自己拿一些消炎药吃,没几天也就炎消肿散。2019年腊月,爹感到吃东西㖔咽困难,自己跑去乡卫生院拿把消炎药。家里谁也没把爹的病当回事儿,爹自己也没当回事儿。
爹娘为儿孙有操不完的心。
妹妹儿子出生后,由爹娘照看,一直到上初中。13年前,两位老人从山里来到县城。非但如此,爹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每个星期天奔波200里路往返于山里和县城,去耕种那几亩地。去年,小妹的儿子去市里上了初中,爹娘才回到老家。不足半年,爹就病倒。我也曾极力挽留爹娘住在县城,可他们在我家仅仅住了一星期。爹总是叨念:“我们在你家,这水电费也要多花销。”我尽力让爹娘住的踏实,告诉他们:“现在不差你们用那点水电费了,我能养活起你们。”可是一个星期后,爹娘还是走了。我也想:爹娘回老家轻轻松松地过几天自己的日子,未尝不好。可是,天不遂愿。
从前年腊月发现嗓子不适到去年秋天,大半年时间里,爹只摆弄着那几包消炎药。人生在世,儿女再多,其实也一样。儿女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家各忙各的家庭。直到2020年的秋天爹连馒头、米饭都咽不下去时,不得已才只身坐车从老家来到县城看病。其实,那里是嗓子不舒服,是食道病变。
星期五上午,我正坐在电脑前专心改稿,突然接哥哥来电:“咱爹从老家下来看病,他坐车直接到医院大门口,你们几个谁有时间就去医院大门接上,陪他看病。”我的工作从去年四月份开始,有所调整。我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其实,时间约束我的自由,也约束了我的文字。我没去接爹,我知道哥哥妹妹的工作较我灵活些,他们会去。
虽没去,可接完电话,一点工作的心思也没有了。我心不在焉盼着十一点半下班。在焦灼不安等待中,一会儿去趟厕所,一会去倒杯水,一会儿整理散乱的书本……十一点半,我快步走出办公室跨上自行车向哥哥家猛蹬去。几分钟就到了哥哥家,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爹。或许是哥哥家的房子太大,或许是爹的个子矮小,爹看上去比平日里瘦小了很多。平时,爹的体重也不超过110斤,现在看上去更消瘦。哥哥与二妹在厨房忙活着。看我进来,他们没说什么。
哥哥的生活过得较精致,我一向插不上手,今天也一样。我返身陪爹坐在沙发。爹拘禁的样子,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陪着爹在沙发上安静坐着。平时,我与爹交流不多。若非说有交流,那也是爹无端呵斥几句。今天,看着生病的爹,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说点什么。哥哥家装修精致,看着那一面面白色的墙壁,我感觉好似家乡结冰的河面。哥哥适时端上一碗米汤。因为检查,奔波近200里路的爹,从昨晚10点到今天中午水米没进。我接过哥哥手里的碗,给爹递过去:“爹,吃慢点。”爹吃饭一向比别人快,无论什么饭菜,爹只要端起碗就会呼噜呼噜三下二下把一碗饭吞下去。为这,我没有少说爹,可是他固执——“快不了了,咽不下饭。”说着,爹起身说喝水。我赶紧去到厨房给爹倒了一杯水。眼下,爹就是喝碗米汤都得借助水。看着爹难以下咽的样子,我很难受——“水也不能大口大口喝,要不,好像把吃到嗓子里的东西堵了似的,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下送。”爹一边接那杯水,一边温和地说。听着爹的话,我的心头不由一哆嗦,一种不祥笼罩全身。看爹快喝完了,我伸手想把爹的碗接过来,但爹一连声说:“不用,不用。”随后,爹从茶几上抽出几张餐巾纸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点儿米汤倒入纸巾,然后把纸巾折了又折,包了又包,捏在手上,惟恐漏出一粒米。接着,爹一手捏着折好的纸巾,一手拿着碗走向厨房。我看着爹微驼的后背,鼻子发酸。平时,我很少注意爹的背影,只知道娘的背驼。
世界上所有儿女,小时候在爹娘的房子里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那简直就是儿女的童年乐园。可是,一旦长大,大家都有了自己装修精致的家,爹娘在儿女家里拘束、小心、忐忑——爹把碗放在餐桌后,又从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擦嘴。说是擦嘴,我明显感到爹用纸捂着嘴吐痰。在老家,爹的院子很大很宽绰。每每一吃完饭,爹就随地吐痰。他不拘小节,随便往院子里一唾了事。有次,我说:“爹,你一点也不文明。”“我的院子,我想往那儿唾就唾那儿。”爹一向霸道,他必竟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
爹擦完嘴,把餐巾纸轻轻放在垃圾筒。我跟在他身后,进进退退。“唉,人老了,就不精干了。”爹知道儿子家干净,他在尽力维护自己那点尊严。
做完这一切,爹又安静坐回沙发。
看着爹的样子——其实,不仅是爹的样子,我也像小丑一样滑稽。平日里,爹在自己家里虽暴躁、蛮横,却是那么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多么渴望,多么渴望,面前的爹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偏执顽固……昨天——今天,一天功夫,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谨小慎微的爹,眼里涌出一股热辣辣东西,我转身进了厨房。哥哥看我进来,压低声音:“咱爹检查是食道癌,你们都……”哥哥的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阵发黑。我勉强支撑自己。人生在世,明天和不幸不知哪个先到。
平时在书中,或在电脑上偶尔看到“癌”字,我就浑身不舒服。“癌”发音,鹤声唳气;“癌”结构,面目可憎。今天,爹却成了一位癌症患者。前些年,癌症吞噬了孩子爸爸,现在它又露出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扑向年迈的爹。
刚过十二点,嫂子下班回来。看着嫂子脱鞋、换鞋,我不知该说什么。今天,哥哥家偌大房子里的空气令我窒息,尽管餐桌上摆好一碗碗雪白米饭,熬菜的香味也满屋浸淫。可是,今天,我讨厌这饭菜的香味。趁着大家忙活,我穿上鞋逃离哥哥家。
大街上,我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孤独、凄凉。正午的大街,很安静。这个时候,每家每户老老小小正团坐饭桌,欢声笑语。生活一次次把我摔得鼻青脸肿。孩子爸爸几年前将儿子抛给我永远消失在人生尽头,现在父亲……
之后,爹开始化疗。化疗对一位80岁的爹来说,苦不堪言。
每次陪爹进出医院,我都会尽力避开医院正门。省四院正门口,横卧着一块几丈见方的石头,上面用鲜红的字写着“河北省第四肿瘤医院”。谁都知道省四院是肿瘤医院,爹也知道。
那天陪爹化疗坐车回家,坐在我右边的爹脸色煞白,双眼呆滞。看着爹的痛苦的样子,我悄悄伸手攥住爹的手。“这还不如像你二大娘似的死了算了,好话三天,歹话三天。”(寡居五十多年的二大娘身体结实,虽说88岁的人,但从没杂病小疾。去年,大娘不慎跌了一跤。摔倒后第三天,大娘把自己收拾干净,服药自尽)爹眼睛盯着车窗幽幽地说。听着爹的话,我心痛。爹该有多么痛苦,否则,他不会说出这么绝望的话。身旁的三妹抽抽搭搭抹眼泪。我轻碰三妹,因为一家人瞒着爹。
我不想在爹面前流一滴泪。奶奶在世时,常说:“人不能轻易流泪,你四个姑姑出嫁,我再难受也不滴一滴泪,流泪不吉利。”
爹再次化疗后,开始掉头发,甚至偶用手一摸就是一大把的头发,爹的脾气坏极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连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一家人,不忍心看爹难受的样子,最终与母亲商量做手术。女人或许真是感情冲动的动物。
术后,病房里的爹脾气变本加厉,糟糕到极点。晚上,伺候他的人稍打个盹,他不是摘了氧气罩,就是拔掉直流管……爹痛苦的样子,让我们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术前,大家都瞒着爹,他只道自己是咽炎。至于后来的手术,大家只和爹轻描淡地说是微创小手术。可术后,他不能进食,不能动身,不能说话,对爹来说,他一点想思准备也没有。爹就像一个站在山顶欣赏风景的旅游者,突然间摔下万丈深渊。晚上,爹整夜整夜说着胡话:一会儿这个人进来了,一会儿那个人进来了。可是他说的那些人,都是之前村里死去的人。白天,说不清话的爹,急得不是骂人,就是打人。爹那颗惊恐不安的心任谁也无法安慰。病中的爹,不仅让我们束手无策,连医生也一筹莫展。最后,医生说是术后精神障碍,需用镇静剂才得安静。现在想想,爹必竟80岁的人了,那么大的手术,其痛苦不言而喻。况,他根本就没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残破的自己。要知道在这之前,爹还一直在田间地头忙着……
终于,爹在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九天,把自己折腾到ICU病房。
爹住入重症监护室后,我们每天守护着重症监护室的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与妹妹以两块泡沫垫子度过了七八天。重症监护室,爹日夜昏睡。他终于再没力气折腾自己了。我们一天天焦熬着,熬过一天、二天……熬过五天,熬过危险期,我与妹妹长长出了口气。
五天后,爹醒来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天喜地,爹在里边又开始和医生对着干。爹的作息晨昏颠倒,每每半夜我会被值班医生叫到重症监护室陪着爹。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爹比起在普通病房,脾气好多了。我一进去只要拉住爹的手,他就会安静下来。我给爹讲季羡林的抗癌,讲陈立夫的《我是怎么活到101岁》……和爹相处的几天里,我对爹有了更多了解,其实爹的内心很脆弱。一个人在ICU病房,爹心里害怕、恐惧。那天,半夜一点多,我又被医生叫了进去。医生一边帮我换衣服,一边说:“老爷子真不像80岁的人,真有力气,半夜从床上一点一点往下蹭,说要出去,你快陪老爷子说说话。”一看到爹,我就给他鼓劲:“真厉害,想自己出院。”在这样一个个黑沉沉的夜晚,在不见光亮的ICU病房,我似乎成了爹的一线光亮或一扇窗户,爹通过我,看到了希望。坐在病床边,握着爹的手:说娘在家里怎么盼他,还说家里的房子……其实,爹哪里有力气自己走出ICU,他只所以不听医生护士的话,不过是借故让家里人进去陪他。
上苍保佑!农历11月16爹从省医院转出。为了让爹恢复得更快、更好,出院后,爹又转入我们县城医院,半个月后爹出院回家。值得庆幸的是,爹现在比之前好多了。他在试着克制自己、改变自己,他也在慢慢接受衰老病痛的自己。
胡乱写上这些,只是想说:在面对衰老的父母时,我们在做一些决定时,是否事先与当事人沟通,这样他们也许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准备。再则,父母不知哪天会撒手去,为人子女还是趁他们康健之时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每一天,多给他们些关心爱护。“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不是唱出来的,必须靠为人子女者,一点儿一点儿耐心去做。这样,或许能使我们的人生少些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善待父母,善待我们身边的亲人。有时候,善待父母,何尝不是善待我们自己。
【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浅酌低吟,喁喁独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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