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司马迁李陵案报书卒年之谜
时间:2011-05-17 来源:历史春秋网 作者:吉春 |
一、李陵兵败之谜
《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陵兵败,降匈奴。”
《前汉纪》卷十四详云:“陵者,李广孙,敢兄当户之子。上使陵为贰师将军督辎重,陵稽首曰,愿得自当一队。上曰,吾无骑与汝。陵曰,不用骑,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陵至峻稽山,与单于相遇,以其三万攻陵,陵千余弩俱发,应锐皆倒,虏还走上山。陵追击之,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贤王驰兵八万骑攻陵。陵且战且退,南行数日,抵山谷中,复大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烧陵,陵亦令军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自步斗树木间,复杀虏数千。因发连弩射,单于欲走。是日捕得生口告单于曰,此汉精兵也。曰引吾南行近塞,德武有伏兵乎?诸军长皆曰,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胜,后吾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是日战数十合,复力战杀伤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中侯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军无后救射矢且尽。单于大喜,进兵,使骑并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趋降,逐遮道攻陵,四面射矢下如雨,陵矢且尽,即弃军去,士卒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入山谷。单于入遮,从山上坠石下,士卒多死,不得行。陵曰,兵败,吾死矣。军士或劝陵降,陵曰,吾不死,非壮志也。陵叹曰,使人有数十矢,足以免矣,今无兵复战。令军士人持三升糒,一片冰,令各散去。遮虏障相待。陵与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数十人,虏千骑追之,延年死。陵曰,无面目以报陛下,遂降。”上述引文说明,武帝让李陵当贰师的助兵,李陵却要自当一队,武帝不给骑兵,李陵只率五千步兵,和单于八万骑兵相战,斩虏万人,在撤退之时,突发生管敢受辱降匈奴,说陵兵无后救,箭已用尽,单于复围,陵败投降,就是当时的背景和实况。
《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陵兵败,降匈奴。”
《汉书·李陵传》载:“陵败处,塞百余军,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斩,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围攻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我认为,李陵投降匈奴是有罪的,但司马迁全面评述李陵的功过却是无罪的。
历代学者,对司马迁的评价,在李陵案上都感到比较辣手,以为司马迁替李陵游说是不应该的,都表示叹息。但我多年来分析史料的字内行间,却认为司马迁是无罪的。我的管见有如下六点:一是李陵降匈奴,不是司马迁降匈奴;二是武帝“召问”,司马迁讲了自己的看法;三是司马迁为了“广主上之意”而全面评论李陵的;四是司马迁站在“报汉”的爱国主义立场上讲话的;五是司马迁与李陵“素非相善,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没有替李陵说情的意图;六是司马迁真实地讲了“救兵不至”的话,得罪了贰师将军李广利,“欲沮贰师”才是司马迁下狱的关键所在。正如郑鹤声在《司马迁年谱》中说的:“由此可知李陵之投降匈奴,实有其曲折经过,当时莫敢为陵游说,惟迁独排众论,则其正直敢言精神可以想见。然武帝非不知陵者,其罪迁则不在言陵之善,而以为沮贰师耳。武帝之用心也。”
李陵为匈奴教练士兵是假的。《汉书·李陵传》载:“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疆弩都尉令迎军,坐予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陵在匈奴岁余,上遗因杆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遗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李绪本汉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绪降。而单于客遇绪,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死,乃还。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从班固的这段话中,可见教匈奴练兵的是李绪,而不是李陵。只因公孙敖在武帝面前说了假话,才导致陵家被诛的。
司马迁被定为死罪,为什么又受腐刑呢?据《汉书·景帝纪》:“死罪欲腐者许之”。又据《汉书·武帝纪》:“令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可见,要免死,就得受腐刑或钱赎罪,别无他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家贫,货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这就是说,由于司马迁的家庭贫穷,没有多少钱来赎罪,亲朋中也借不下这么多钱,并且都不敢为他说一句情。因此,用钱赎罪这一条是不行了。剩下的一条活路,就要受腐刑。
韩兆琦在《司马迁自请宫刑说》一文中说:“司马迁为什么被判了死刑而实际受了宫刑呢?这是他自己申请改判的结果。当时允许死刑犯人改判宫刑。如《汉书·景帝纪》:'中元四年秋,赦徒作阳陵者死罪欲腐者许之。’有时也需要花点钱,如《汉书·武帝纪》:'天汉四年秋,令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这所谓'减死一等’,即指改为宫刑。《汉书·刑法志》说:'今触死者皆可募行肉刑。’颜师古引李奇注:'欲死耶?欲腐耶?’”这个“自请宫刑”之论,是颇有见地的。司马迁为了完成《史记》著述,自请将死刑改为宫刑。
腐刑是一种什么刑?我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参观时,看见抄录的《西汉会要卷六十一》(六0七页)上的话:“腐刑曰,宫刑也,丈夫割势不能生子,如木不生环,又曰,诸服宫刑者下蚕室。”势,指雄性生殖器;蚕室,指比较温暖的牢房。这就是腐刑的解释。
司马迁是几时受的腐刑?王国维在《太史公行年考》中说:“陵降匈奴,在天汉二年。太史公以二年下吏,至三年尚在缧绁,其受刑亦当在三年而不在二年也。”王说的很对。《报任安书》云:“李陵既生降,溃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
显而易见,司马迁下蚕室受腐刑,是在李陵家族被杀之时。司马迁当时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是生与死的思想搏斗!从《报任安书》中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书说:“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捶楚受辱,其次鬃髫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划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捶,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疆颜耳,曷足贵乎!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淑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由此可见,司马迁在受腐刑时,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考虑的问题很多:受腐刑吧,要为天下人耻笑;死吧,先人嘱咐的《史记》未完成;受腐刑,这是莫大的耻辱,但要苟活,不得不受;这样的苟活,不是一般人的贪生怕死;死了,如蝼蚁那样毫无价值;象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等贤圣人物,只所以受辱不死,目的是发愤为作,著书立说,以鸣后世的。他这样想来思去,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生路,决定忍辱含垢,以便将来坚持完成《史记》论著。生,战胜了死!这是不幸中的幸事。“就极刑而无愠色”,与他的直言一样,其精神受到人们的敬慕。
有人说司马迁在监狱中仍写《史记》,这可能吗?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撰写《史记》,不同于写小说或诗,这是需要很多的史料的。司马迁根本不可能将史料搬进牢房内。又从卫宏《汉旧仪》关于“司马迁作孝景本纪,极言景帝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一语得知,在李陵案之前,司马迁写《史记》已被武帝察觉,武帝看后很生气。这又证明狱吏是不会让司马迁在牢房写书的。
司马迁在天汉三年受刑,天汉四年在狱中养伤,太始元年出狱的。太始元年即公元前96年,这年司马迁五十岁。《汉书·武帝纪》:“太始元年夏六月,赦天下。”
三、中书令之谜
《汉书·司马迁传》说:“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
《盐铁论·周秦篇》云:“今无行之人,一旦下蚕室,创未愈,宿卫人主,出入宫殿,得由受奉禄,食太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
从“夏六月,赦天下”记载看,司马迁在太始元年夏六月大赦时出狱的。
中书令是个什么官职?按现在的说法,中书令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北堂书钞卷五十七》引《汉旧仪》说:“既置中书,掌诏答表,皆机密之事。”《唐大典九》又引《汉旧仪》说:中书令“领赞尚书,出入奏事,2千石。”《续汉书百官志》云:“尚书令一人,承奏所置;武帝用宦者,更为中书蔼者令;成帝用人士,复故。”从太始元年至征和二年,即公元前96年至公元前91年,司马迁任中书令六个年头。
四、巫蛊之谜
《汉书·武帝纪》:“二年春正月,丞相贺下狱死。夏四月,大风发屋折木。闰月,诸邑公主、阳石公主皆坐巫蛊死。夏,行幸甘泉。秋七月,按道侯韩说、使者江充等掘蛊太子宫。壬午,太子与皇后谋斩充,以节发兵与丞相刘屈牦战长安,死者数万人。庚寅,太子亡,皇后自杀。初置城门屯兵。更节加黄旄。御史大夫暴胜之、司直田仁坐失纵,胜之自杀,仁要斩。八月辛亥,太子自杀于湖。癸亥,地震。九月,立赵敬王子偃为平干王。匈奴入上谷、五原,杀略吏民。”
《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记载:征和二年“其秋,戾太子为江充所谮,杀充,发兵入丞相府,屈牦挺身逃,亡其印绶。是时上避署在甘泉宫,丞相长史乘疾置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既诛充发兵,宣言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太子亦遣使者矫帛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令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莽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辑濯士,以予大鸿胪商丘成。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太子召监北军使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闭军门,不肯应太子。太子引兵去,欧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安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丞相附兵浸多,太子军败,南奔复盎城门,得出。会夜司直田仁部闭城门,坐令太子得出,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者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皇恐,自杀。及北军使者任安,坐受太子节,怀二心,司直田仁纵太子,皆要斩。”
五、报书之谜
《汉书·司马迁传》记载:“迁即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客。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谮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蓝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閐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也。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疆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尤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上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欲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疆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自言之,勇怯,势也;疆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己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廖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报任安书》是几时写的?王国维于太始四年系考云:“案公报益州刺史任安书,在是年十一月。”郭沫若也说:“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作于太始四年(前九三年)十一月,以后的事迹即无可考见。”郑鹤声说:“案迁为安友,安死为太子事,盖在征和二年,迁报书则不知确系何年。”但他乃旧按王说了。但司马迁却在《报任安书》中说:“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我认为,司马迁所说:“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是任安因卫太子事而获罪的。卫太子事件发生在征和二年,所以说《报任安书》写于征和二年十一月,而不是太始四年十一月。
任安是怎么获罪的呢?据《史记·田叔列传》:“褚先生曰,任安,荣阳人也。为益州刺史,又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武帝闻之,以任安为佯邪,不传事何也?任安苔辱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者。书上闻,武帝曰'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尝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任安就是这样获罪的。
《史记》是几时完成的呢?是在征和二年十一月间,司马迁完成《史记》的。这从《报任安书》中可以看清楚:“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戳,岂有悔哉!”这时,司马迁告诉任安,“已著此书”,并“藏之名山”了。
《报任安书》是否有“怨言”?正如郭沫若在《关于司马迁之死》一文所说:“《报任安书》是充满了'怨言’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对他在李陵案上遭受的残酷腐刑,发出了“愤懑”的控诉,被武帝认为是“怨言”。《报任安书》的的确确是一篇义正言辞的申诉书!
六、司马迁卒年之谜
司马迁的卒年,过去是一个“谜”。历代学者,考来考去,终以“卒年不详”而叹结。解放后,郭沫若等人为了揭开太史公卒年之谜,寻找蛛丝马迹,颇有进展。如今,是揭开司马迁卒年谜的时候了!笔者将近年来见之于史料上的有关资料加以分析,得出了太史公卒于武帝征和二年末(公元前91年底)的结论,死因是因在《报任安书》中“有怨言,下狱死”。现把证据排列于下,供大家鉴别。
裴骃《史记集解》在“七十”一句下,注引东汉卫宏《汉书旧仪注》:“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李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这进一步说明因“报”书中有怨言而死。
陈寿《三国志·魏志·王肃传》:“帝(曹丕)又问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对曰:'司马迁记事,不虚美,不隐恶。刘向、杨雄服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谓之实录。汉武帝阅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遂下迁蚕室。此为隐切,在孝武而不在史迁也。’”这说明至晋才有人敢于为迁抱不平,以前是皇家之大忌。
葛洪《西京杂记》(伪托为刘歆遗书)卷六:“(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
桓宽《盐铁论·周秦篇》:“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亟而辱后世,故无贤不肖莫不耻也。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廖,宿卫人主,出入宫殿,得由受奉禄,食大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故或载卿相之列,就刀锯而不见闵(悯)。”
褚少孙在《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孝武封国”一语下说:“太史公记事尽于孝武之事,故复修记孝昭以来”。这样,褚先生就将孝武封国的最后四侯,列在“太史公本表”之后。说明四侯不是司马迁所记。如:田千秋封富民侯是在征和三年六月后,中山王昆侈卒于征和二年,而《史记》没载。
王国维说:“《史记》中最晚之纪事,得信以出自公(司马迁)手者,惟匈奴传之李广利降匈奴之事,余皆后人续补。”他认为《汉书》中《宣帝纪》和《丙吉传》之内谒者令郭穰,即《刘屈牦传》之内谒者令郭穰。亦即司马迁之继任者,“其时史公必已去官或前卒。”
综上所录,足以说明司马迁的死因死时了。从《报任安书中》“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因为诬上”和“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这两段话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武帝的武断是不满的,是有怨恨的;同时可以看出,司马迁写成了《史记》,实现了乃父谈的遗言,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事了,准备被碎尸万段的。结果,司马迁的预言发生了。他送进监狱的《报任安书》被酷吏查抄了,武帝一看这满简怨言的书信大怒,立即下令逮捕了司马迁,很快地秘密处死了。因此,到班固写《汉书》时,隐晦地透露了司马迁的死因。而到东汉的卫宏,就将司马迁“有怨言,下狱死”的实情完全暴露出来了。到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便进一步将汉武帝暗杀司马迁的“隐切”吐出来了。可见,汉武帝当时杀掉司马迁,是秘密进行的,他不想背这个迫害著书人的坏名声,所以武帝可能下令不让外传,因而班固不敢直书其事。“盐铁会议”是在昭帝不远的年代始元六年召开的。《盐铁论》在“下蚕室”后又书“就刀锯”,这不就是暗指司马迁的再度“下狱死”吗?补缺《史记》的褚少孙,做过宣帝的博士,与杨恽同时代,也应知道司马迁的死因死时。所以,他在鉴别《史记》时,能分清那些是司马迁的手笔,那些为后人作补。从褚先生的断限来看,征和二年以后司马迁就没有记述了。恰恰这一年,正是“巫蛊事件”(又叫“卫太子事件”)的一年。武帝在征和二年夏,以避暑“行幸甘泉”,司马迁当随从。武帝到甘泉病了,奸人江充便借机奏言“上疾在巫蛊”。于是在七月武帝派丞相攻长安,卫太子急了,求“北军使者”任安出兵援助。任安闭军门不出,卫太子就逃跑自杀了。武帝回长安后,以任安有二心而逮捕。在此年十一月,司马迁得知任安要被处死。便写了信给任安。《报任安书》成了司马迁“下狱死”的“罪证”。司马迁与任安同时或稍后就处死了。本来,司马迁此年冬要“从上上雍”祀五祠的,但武帝却推迟到征和“三年春,正月”才去雍地,这时司马迁就没踪影了。可见,司马迁于征和二年十二月间“下狱死”是极可能的。
在司马迁的卒年问题上,以往出现过下边六种说法:有说卒于太始元年,如施丁《司马迁卒年考》一文(《中国历史文献》第一期);有说卒于太始四年,如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有说卒于征和二年,如成瓘《箬园日札》卷五;有说卒于征和三年,如朱似愚从《史记的整理说到司马迁的卒年》一文(《新建设》1957年第10期);有说卒于武帝末年,如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有说卒于武帝以后,如郑鹤声《司马迁年谱》、日本泷川资言《太史公年谱》。
我认为,司马迁是征和二年十二月“下狱死”的。这一年,是公元前91年。司马迁一生享年五十五岁。
我的根据有:《汉书·司马迁传》在全文引用《报任安书》之后立即说:“迁既死”。班固又在传后的赞内说:“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传、赞以悼念叹息之词结束,为证明司马迁“有怨言,下狱死”露出了一点痕迹,这是其一;卫宏是东汉人,与班固同时,他在《汉旧仪》中记载:“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葛洪为托刘歆遗书,在《西京杂记》中作了和卫宏同样的记载。卫宏、葛洪的这个记载,说明了司马迁一生所遭遇的削书、蚕室、怨言三个关键环节。经过东汉社会大变动,司马迁的死因渐露出来,所以卫宏、葛洪便“笔之于书,谅不能无中生有,以歪曲史实”(郭沫若语)。这是其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必定是写给犯罪而关在监狱的任安看的,便立即被酷吏查出,呈送武帝,一视满腹怨言,马上将司马迁逮捕下狱,很快地就处死了。司马迁“下狱死”,使武帝推迟了当年冬到雍地祀五祠的时间,直到征和三年春正月“武帝才去雍地”。这是其三;其四,司马迁的故乡韩城,至今还流传着一些民间传说,从侧面亦可证实司马迁是下狱死的。
司马迁的卒年还有哪些说法?除司马迁于征和二年底“下狱死”之外,还有几种说法:一种是王国维、郑鹤声考证到“昭帝始元元年乙未(公元前八六)六十岁”。但列到征和年间,之后便无籍可查。第二种是郭沫若认为“死于太始四年尾”,郭也分析是因写《报任安书》有怨言而死的,只是他把《报任安书》的写作时间误定为太始四年十一月。第三种是张鹏一在《太史公年谱》中说司马迁卒于昭帝“元平元年,七十二岁”。张的理由是:“知史公不卒于武帝世,知其卒于昭帝末年春,据《汉仪注》,武帝以迁为太史公,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是史公卒于昭帝末宣帝始废太史公官名也”。这种说法显然是不对的。第四种是张惟骧在《太史公疑年考》中谓“史公寿止四十二”、“卒于后元元年癸巳”。他误认为《正义》案迁年四十二,是一生只活了四十二年,他主张迁生于公元前129年,故推算到公元前88年。第五种是翟世琪在《重修太史公庙记》中引用华山方外士说“寿七十三,卒于丙寅九月初四日”。此为臆说,带有算命色彩,故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