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 如何看懂王家卫

我上学那会儿，大家都喜欢王家卫，不管真懂还是装懂，能在恰当的时候拽几句王导的经典台词，效果都会像扫清屏幕的最后一个俄罗斯方块，让人忘记之前沉积的所有对话，只留下这最后一句不明觉厉、印象深刻。

那时候文化还没有崩坏得像今天那么繁荣，“文艺青年”还是一个可以睥睨“男神”、“女神”的高级桂冠，我们在“电影还可以这么拍”的面面相觑又欣喜若狂中，看着王家卫的电影被时间磨成了文艺青年的圣典和试金石，自己却被时间磨得圆润无比、油光发亮，不可逆地变老，变世俗。

最近，王导正慢慢悠悠拍着《繁花》，不知何时才能杀青。在漫长的不应期里，只好再次回看那些看了无数遍的电影，看到了人生里各式各样的遗憾。

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乌蝇：我宁愿做一日英雄，也不想做一世乌蝇！

阿华：好，如果你去，我就陪你去。我做你的后援，万一你被撂倒，我帮你完成任务。

乌蝇：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

——《旺角卡门》

我一直觉得《旺角卡门》才是《英雄本色》和《古惑仔》的大结局，是青春期关于义气和大哥梦的遗憾收尾。

乌蝇要做“一日英雄”的抱负和小马哥“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本质上是同一个宣言，他们要干的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争的不过是一个义字和一日英雄。他们可以为兄弟义气和英雄梦想慷慨赴死，却也只能死在报仇和圆梦的路上，因为遗憾的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世英雄，死亡才是黑帮神话唯一的浪漫结局。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旺角卡门》是在一个混混朋友的家里，在周末的那个下午，我说我是阿华，你当我的小弟乌蝇，我会为你两肋插刀，他说不行，插刀谁不会，明明录像带是他借的，电影也是在他家看的，必须他是阿华，我是乌蝇。

争执了一个下午之后，我们又回到各自的平行世界，他在网吧、游戏厅、台球室拓展自己的地盘，我在语数外政史地的卷子里杀得昏天黑地，只是最后我们谁都没有去卖鱼丸，也没为任何人两肋插过刀。他拖关系成了当地的协警，管教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混混，我继续在学校吃馍馍混卷卷，写文章骂的都是自己一样的伪文青。

在那个争当英雄的下午，我们都不会想到，最后我们会殊途同归，把自己的结局写成了万梓良，“穿西服用无线电话，call机都不惜的用”，酷爱装老大，一心想搞钱，内心却怕得一批。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得不到的人？

“我听人讲过，这个世界有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啊飞，飞到累的时候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阿飞正传》

如果有人问我忧郁是什么，我会第一时间给他看《阿飞正传》里那片菲律宾的椰林和棕榈林，加了滤镜的一片绿色沉重地铺开，走进去立刻感觉毛孔像一条湿毛巾，随时能挤出水来，越陷越深，无法逃离，这就是忧郁的感觉吧。

即使长到现在这个岁数，我还是觉得人年轻的时候不就应该在恋爱和忧郁中来回切换吗？在恋爱中忧郁，在忧郁中恋爱，因为失恋而忧郁，因为忧郁而失恋，反正谁也逃不出那片沉重的热带雨林，逃出忧郁又能干嘛呢？出任CEO，迎娶白富美，争做人生赢家吗？

王家卫认为爱情是一种病，“其破坏性效果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一旦生活没有了其他念想，这个病就变成了一种执迷。苏丽珍爱旭仔，露露（刘嘉玲饰）也爱旭仔，但是旭仔只对母亲有一种俄狄浦斯式的渴求，与此同时，歪仔（张学友饰）渴望得到露露（或咪咪，她在歪仔面前以“咪咪”自称）的爱，警员（刘德华饰）又默默爱着苏丽珍，在这片忧郁的热带雨林里，每个人都在爱而不得的循环里各自渴求着，生病着，忧郁着。

我们看着苏丽珍在她的余生里收集可乐瓶子，给球票盖章，突然想起现实中自己那些爱而不得的遗憾，希望她能够像我们自己一样彻底从心里放弃那个得不到的人，向越来越狭窄而局促的生活低头，离开爱情的深渊，跳进生活的洪流。但是我们一时间也不知道深渊和洪流哪个才会幸福。

我们看着多年以后，寻找无果的露露愤怒地抓着铁丝网咒骂苏丽珍，就像看着曾经无能狂怒的自己，分不清铁网两边，究竟谁困在爱情的牢笼之中。

在这个忧郁的爱情雨林里，每个人都是爱情的囚徒。无脚鸟一旦开始飞行，只能飞到死。

每次失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画面：那个湿润的清晨，阳光刚进屋，清洁女工温柔地擦拭挂在旭仔公寓门廊上的挂钟，仿佛是在擦拭灰尘，仿佛又是在抚摸时光。面对爱情，时间大概才是唯一的解药。

你有没有幻想过另一种人生？

“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朋友或者知己……”

——《重庆森林》

这几年媒体特别喜欢谈人生的可能性，退休大妈自驾游、年轻人逃离大厂996、女孩高分报考北大考古专业等等，只要有些人做了点超出大众惯性思维的事情，就要谈一遍可能性，只是每一种可能性都指向两面，一边是遗憾，一边是向往。

王家卫每部电影都在谈可能性，《重庆森林》里，人生的可能性像一个拥有无数面的色子，被时间和空间不断地投掷旋转，扔出来两个足够载入文艺史的故事线，和一连串光怪陆离的因缘际会。

很多人喜欢王家卫是从台词开始的，他总是能够用极端到变态的笔法，再三强调记叙文最重要的头仨要素——who、when、where，再用数字不厌其烦地强化，最终通过人物的自言自语变成一种特定时空下的情绪叙事，像漩涡一样把人强行拉进去，逼着你感同身受。

“从分手的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买一罐5月1号到期的凤梨罐头，因为凤梨是阿May最爱吃的东西，而5月1号是我的生日。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段感情就会过期。”

“每一架飞机上面，一定有一个空中小姐是你想'泡’的。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很成功地在两万五千尺的高空'泡’上一个。”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这些我们倒背如流的经典台词都在用不同的时空刻画着不同的可能性。生活在重庆森林里的人似乎早已失去沟通的能力和被懂得的可能，梁朝伟只能对着一块肥皂倾诉心情，金城武则选择了一罐凤梨罐头，王菲从始至终都只打开了答非所问的神经质频道，只有溜进梁朝伟的公寓乱挪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不会表达，无法沟通，甚至没有姓名，只是在重庆森林的时空实验场，尝试着可能性的实验。

如果可能，我们会不会爱上一个贩毒的女人？我们还会不会在任何一架飞机上泡到任何一个我们喜欢的空中小姐？我们一觉醒来警号会变成223还是663？或者，我们应该像林青霞一样在时空中横冲直撞，从不停下移动的脚步？

时间是制造一切遗憾的元凶，也是治愈一切遗憾的解药，是可能性的开始，也是可能性的结束：到5月1日，金城武过完生日就会年长一岁；在同一天，林青霞或许会死去。我们的可能性终究还是得自己选择。

你有没有一段始终无法忘却的记忆？

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天都是个新开始，该有多好。

——《东邪西毒》

在回忆面前人人平等。

在《东邪西毒》里，沉溺于过去的痛苦回忆中，英雄们开始变得和阿飞们越来越像，“你越想忘记一个人时，其实你越会记得他。”这是一个具有普遍伤害性的诅咒，英雄和凡人都无法幸免。

如果一定要把《东邪西毒》和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扯上关系，这部电影可以算是东邪和西毒带有回忆性质的前传，它讲述的正是黄药师和欧阳锋在成为江湖霸主之前郁郁寡欢、醉生梦死的记忆往事。

黄药师喝下半坛可以抹除记忆的“醉生梦死酒”，这坛酒原本是他要送给西毒的，因为他想忘记自己曾经背叛过一位朋友（盲侠客，梁朝伟饰）——他与盲侠客的妻子有染。

欧阳锋隐遁沙漠，表面上是一家客栈的掌柜，实际操着杀手中介人的营生，他喝下最后的“醉生梦死酒”却仍然忘不掉曾经的旧爱——他的嫂子（张曼玉饰）。“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欧阳锋的记忆无法被彻底抹除，却前后颠倒，发生错乱，并退回到最初的原点。

两位能够站在江湖权力之巅的武林霸主，在记忆的折磨下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虽然正值盛年，却陷入早衰的景况，习惯于沉浸在忧郁的回忆和对往事的沉思之中。害了忧郁症的侠客，已经在记忆的自我纠缠和自我救赎中拼得精疲力尽、醉生梦死，更何况你我等凡人。

王家卫说，他所有的影片都是关于人物遭到拒绝或害怕遭到拒绝，在《东邪西毒》中每个人都曾失去，因为失去而深陷回忆，因为深陷而百般抗拒，因为抗拒不得而郁郁寡欢，越想忘记却记得越清，只能徘徊在命运编织好的记忆牢笼之中。

如果沙漠客栈是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们在这里注定失去又注定回忆，是喝一杯醉生梦死酒以求忘却？还是像片尾的欧阳锋，放一把火，烧光所有的存在？是像洪七一样，带着妻子毅然离开，重新出发？还是像慕容燕（嫣）一样，与记忆苦斗，每弹起一只茶盏都能看见记忆中的月亮。

我们都知道回忆是烦恼之源，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忆。

你有没有一个无法诉说的秘密？

“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花样年华》

很多人都觉得，王家卫最迷人的电影是《花样年华》。

迷人的东西往往无解，令人捉摸不透。《花样年华》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值得玩味的疑问：苏丽珍和周慕云是真心相爱的吗？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他们是否会离婚并走到一起？他们的爱情究竟是一场探究出轨的角色扮演，还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他们是真的在为自己的恋情做准备，还是玩角色扮演的游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报复出轨的丈夫和妻子？

所有的悬念跟着电影一步步展开，却没有给出确定的答复，甚至到影片的最后一分钟，我们也没看到周太太和陈先生的正脸。

王导在谈希区柯克《眩晕》（Vertigo，1958）对自己的影响时，说自己的《花样年华》是一部“关于怀疑的影片”。我们一边带着悬念揣测主人公之间的情感和立场，一边试着代入其中任何一个角色，试问自己留在彼时彼刻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生活中太多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如果一定要深究，恐怕给自己带来的不仅是更多的烦恼，还有更沉重的痛苦。出轨的人要隐藏行迹不被抓包，更要隐藏心迹，不被细腻的枕边人觉察，我们已经无法甚至不敢深究爱人为何出轨，以及他们是否在出轨中获得了真爱。发现出轨的人也要隐藏秘密，既要佯装生活正常一切照旧，又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查找蛛丝马迹，双方守着同一个秘密斗智斗勇。

本来同是婚姻中遭到背叛的失意者，苏丽珍和周慕云却带着变态式的自虐和戏谑式的调侃，一起玩起角色扮演，模拟自己的丈夫和妻子出轨时的行为和心态，几番佯装扮演本应该带着几分黑色幽默，却始终笼罩着悲剧气氛——苏丽珍不愿离开丈夫，但这种角色扮演对苏丽珍来说过于真实，以致令她难以承受，她陷入崩溃，靠在周慕云的肩上抽泣，而周则安慰她道：“这又不是真的。”

在家里，苏丽珍要假装并不知道丈夫的出轨，因而守着秘密；在工作场合，她也要守着老板的秘密，老板试图掩盖自己与情妇的关系，但苏丽珍已有所察觉，因此这就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对流言蜚语的畏惧让苏丽珍没法和周慕云在感情上更进一步，丈夫背叛了她，但她不会背叛丈夫，她和周慕云的恋爱游戏最终又变成了她心底里的另一个秘密。至于在这个秘密中，她是否因为外界的压力而违背了真心，她是否为了背叛真爱而感到后悔，这就是另外一个不得而知的秘密了。

电影里有一组张曼玉和梁朝伟共处在2046房间内的镜头，这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他们处于幸福状态的机会。但是，幸福飘忽不定，我们不知道梁朝伟最后对树洞说了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我们身上时，我们能不能弥补遗憾，我们会不会获得最终的幸福和安宁。

我愿一生愚鲁，

从此不懂王家卫

虽然现在文艺青年的门槛已经变成了大脑的含水量——我曾经的文青朋友们都说“要不是以前脑子进过水，怎么会变成文青”，但是以前我们对待文艺还是相当认真的，你得读文学、看电影——“电影！尤其是王家卫的电影！”（这还是同一帮朋友说的）

看王家卫不是什么时髦，也不形成不了饭圈，但那时候却意外地成为了很多人共同追随的审美趣味和爱好，慢慢也变成了某种身份认同和价值符号，总之没看过一点王家卫，聊起天来难免露怯。

现在有些人觉得王家卫太矫情，我倒是很羡慕那些不喜欢王家卫的朋友，他们一定过得平顺幸福，如果你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痛苦和遗憾，你一定能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感受到情绪的共鸣。如果可以，我更愿意自己过得简单而平淡，少一些失去，少一些遗憾，哪怕看不成王家卫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人生只是这样，似乎又少了些独特的味道。

有些人觉得王家卫太难懂，这个倒是不用担心，作为飞机稿专业户和资深拖延症，王导可能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自己。要是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推荐大家看看《王家卫的电影世界》，这是系统论述王家卫的第一部也是目前唯一一部作品，作者是专业学者也是资深影迷，在回顾王家卫职业生涯的同时，又深入分析了其迄今为止的电影创作，甚至连广告、MV都不放过。想入坑的影迷，有这一本入门书就能扫除百分之九十的观影障碍了，剩下要做得就是，窝在被子里，打开大屏幕，静下心来看电影。

人生充满了遗憾，也免不了失去和残缺，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我看到了自己经历过和未经历的所有遗憾。最近，《繁花》也正式写进了王导的工作日程，希望这一次我们能在遗憾之外一起看到更多的圆满和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