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在我心中特刊】都明生/重上玉池山 / 四六文摘

重上玉池山

作者：都明生

一九八四年夏天，在岳阳市汩罗县玉池乡的达摩山的主峰上突然亮起了灯光，支起了帐篷，随后的日日夜夜，湘运233车队的二十多辆东风大卡车拖着人们从未见的奇形怪状的钢制设备，在沉睡千年的大山深谷里的弯曲的简易盘山公路上，吃力地往山顶爬行，当时我也随着其中一部运送卫星天线的车，来到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参加到了修建达摩岭电视台的工程指挥部的工作。

自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大山，一时达摩岭的山头成为藏在大山的皱褶内的山民日夜议论的话题。有的说是修建雷达站，有的说是修建气象观测台，甚至还有的说是修建什么秘密的军事基地，揣摩不一，众说纷纭。这个山头一时成了附近老百姓心中很神秘的地方。

平整山头的炮声惊醒了沉睡的山林，也震撼了地方村民的心灵。白天我和同事们穿行在漫无边际的深山林海之中，寻泥工、找石匠忙个不停，晚上回到山顶帐蓬中。当时我们指挥部唯一的一台彩电就放在中间，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山下的男男女女，穿着他们认为很时髦的衣服成群结队地来到我们的帐蓬看电视，像过节一样，非常热闹，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在这里打打闹闹，一直闹到深夜才下山。

曾记得有一次我驱车去山下的白水镇买生活物资，远远看到路旁边的小树上挂着两顶帽子，一顶是崭新的草帽，一顶是红色旅游帽。待我们的吉普车走近时，在公路的拐弯处，忽然钻出一男一女，向我们招手，说是要搭车去汩罗，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当地的平叉子和伟妹子，我们立即停车让他们上来，从那以后他们和我的距离更加拉近了，成为了好朋友。

后来，听说伟妹子远嫁山那边的望城县了，平叉子就留在山上，这次单位有车去那边换班，我也过去看看，今日的达摩岭电视台，已成为岳阳地区最大的电视发射台，发射总功率近一百千瓦，共发射五十三个频道的电视和广播节目，是湖南省乃至全国的重点骨干发射台之一。车到那里后，我迫不及待地下车，去看望茅家冲一位原修建高山电视台时的好朋友，也就是平叉子。顺着陡峭的山坡走进一条寂静无人的山间峡谷，看到泉水从幽静的石缝中溢出，形成小溪蜿蜒曲窄地顺着峡谷向远方流去，一只画眉在中水的石头上举目四顾，好像在迎接我似的，前方山腰的竹林深处恍惚看到一点红色帽子在时隐时现，溪沟里一截残坝满水发出哗哗的水声，溪流中清澈的泉水时而爬上卵石滩，时而退到谷底，在金色的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色彩，与山坡的竹林交相辉映，似人间仙境。

忽然间，一阵大雾飘然而来，白蒙蒙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那小溪的流水声，原来熟悉的小路现也辨别不清方向，不知从哪里开步。真是高山峡谷气候变化万千，不识深山真面目，此时迷在此山中。“小红帽”也不见了。我想凭着久远的记忆，平叉子的家应该就在峡峪对面山坡上的茅家冲。前些年建台时，方圆几十公里的玉池山脉中，所有那些散落人家的劳动力，都到我台工地来做工，帮助修建电视台，错综复杂的山间小径却被他们的脚步踩得发亮。这些年电视台建成了，他们也不常来，山间的小路被杂树和野草完全吞没了。加上又有雾的屏障，我有些陌生了。沿着溪流的响声往上走，走进了潮湿的腐叶气味，也闻到了映山红的芳香，我从水中的一块石头上跳到彼岸，又沿着一根独木桥回到此岸，反复与溪水纠缠好一阵，实在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彻底迷路了。只好放大嗓音，大声呼喊平叉子的名字：“平叉子……”，喊出第一声，声音在整个山谷回响，啊，这里声音的反射，在几座山中来回振荡，我继续呼喊，对面坑上有人答应了“呃……”，“找不到路了，你来带我去你家啊。”“你是谁？”“老都啊。”“你站着不动哇，我就来。”不一会儿，从大雾中隐约看到平叉子的身影。你不来我真的找不着路了，这时我盼到了救星似的，跟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那茂密的竹林，走过那窄窄的田埂，大约二十分钟终于到家。

他的家原是三间土砖房，打扫得很整洁，客厅里哪怕是泥土，却用木锤擂得平复响坦，像晒谷坪一样。这次发现他家墙面粉刷了洁白的石灰，在原有三间的基础上加了二间，总共是五间了，看起来非常气派，原来的泥土地面铺上了水泥地面，两间主卧室还涂了红色的地板漆。那年我离开茅家冲时他还是单身一个，现在找了堂客，他马上吩咐老婆生火炒芝麻豆子，烧水沏茶，先招呼我在客厅坐下，连忙从屋里一个瓦坛里，用吊子舀出一杯香喷喷的谷酒，递给我“真是稀客，山里人没有什么可敬，先尝尝我们自己酿的谷酒，散散寒。”我接过那杯酒，尝了一口，味道非常纯正，农家谷酒比五粮液还香呢。我说二十几年没有来你家了，这次有便车来正好来看看你，我顺便递给他一条芙蓉王烟，他说：“我已戒烟了……”听他介绍，自从和罗妹子结婚后都戒了，他那个太太是长沙那边的人，是在广州打工认识的，为人勤劳善良，待人热情，有一门编凉席的手艺。平叉子也会泥工，在外赚了一点钱，把家里房子弄好了，再加上父母亲年岁也高，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再不出去了。屋里都通了电灯、电话，还有电脑，他说我在这里把乡亲编织的凉席通过网络卖到了长沙、广州等地，生活跟城里没有多大差别。一会儿，罗太太把茶泡好了，真香哟，纯山间泉水泡新鲜芝麻豆子茶，加了少量生姜，我一共喝了好几碗。用餐时都是我们在城里吃不到的新鲜蔬菜，加上自家熏制的腊肉烧干盐菜，猪油渣炒干磨姑，辣椒烧干笋，真是美味佳肴，饭后雾慢慢地散去，他陪我在房前屋后看了看。前面地坪宽敞整洁，竹篙上晾满了刚洗过的衣服，和门前那山上的杜鹃花交相辉映。后山用几根打空的竹杆相连，把山间清泉连接到家里，天然自来水，不受任何因素制约，只要在靠进屋处安一个开关，多余的水放进前面稻田里。屋檐下晾满了自家种植的雪里蕻和萝卜条，屋的桃梁上还挂着开田用的犁耙，靠左边还有几户人家，也从厨房的天窗抛出一缕炊烟，偶尔还会听到狗叫的声音，微弱而遥远，这里不是单独的一户，只要你有力气，沿着山间纵横交错的小径走下去，还会发现很多的小路通向新的密林，新的山谷，和新的山寨。

我们边走边看来到了一处地势较高处，平叉子指着山下的盘山公路告诉我：“下次来要走这条路，山里修了公路，白天有很多运麻石的车可坐顺风车上来，公路从大队部绕到茅家冲。”听说这山头的麻石质量很好，经国家鉴定质量为优等，目前有几家福建老板在这里搞开发。

十几年前我只知道从山顶电视台往小路走过来，那里原来都是悬崖峭壁，建台时修了一条低等级的土路进山，当时给沉睡的深山带来了一片生机。省市广电人走进大山给当地人留下了城里人的气质与烂漫，还有帮助安装机器的外国专家，封闭的山村受其薰陶也纷纷走出大山，走近沿海。

晚饭后平叉子家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客人，第一个进来的是五伢子两口子，他老婆手里提了七八个鸡蛋和几块磨芋豆腐，说是老都来了怕平叉子家的菜不够吃是来看看我。接着又是老支书的儿子新伢子还有当时石匠易四方和儿子儿媳进来了，他们都说是听到我声音晓得我来了才来的，啊，我恍然大悟，就是我迷路是喊平叉子被大家听见了，一会儿坐了七八个乡亲们，有的还拿了一篮刚炒熟的毛栗。我和平叉连忙起身向各位昔日老友打招呼，罗妹子又是拿板凳、又是准备茶水和谷酒忙个不停，我环顾四周都是都是当年建台时的老朋友。其中有位戴红色太阳帽的女士我认不得了，还不等我开口平叉又提起我快离茅家冲时那件事说：“那年她结婚时你和杨司机闹房，硬是把她公公拉到现场叫他烧火还戴了高帽子呢！记得吧？”“哦，还记得哟。”他指着'小红帽”叫喜妹子。喜妹子用调皮眼光看了我一下说：“上午我在山上摘毛粟看见起雾了，我就是不给你带路，当年你整了我，今天老天爷正好报应了你。”弄得满屋哈哈大笑，“啊难怪我迷路时看见的小红帽突然消失了，原来是你要报复我呀，今天扯平啦。”又是一阵笑声……这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呀！平叉子不停地向大伙添酒、发烟，乡亲边聊边吃着毛栗，嘘寒问暖，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钟了，我催促身边“五夜壶”早点休息，我知道他原来身体有个肺痨的毛病。可他说：“去年政府出钱在县医院住了两个月院给我彻底治好了，在麻石厂做事收入可观，我已六十二了，政府每个月还给我们农民发养老金呢”。

夜深了，客人们渐渐散去，我睡在舒适的客床上回味芝麻茶的清香，带着谷酒的醉意，感受着这座大山的灵秀与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