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孝:学习马派艺术的回忆

马连良先生是一位勇于革新、兼收并蓄而又自辟蹊径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记得那是一九五三年, 当我第一次看马先生的演出时, 我获得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时我在戏校学习, 经常出去看戏, 思想里自然而然的有个比较, 我觉得当时有些剧团的演出就整体看总有一股陈旧之感, 只有 主演登台时才露出光彩。可是看马先生的戏却全然不同了, 大幕徐徐拉开后, 是一幅湘色绣着车马人图案的装饰幕幛, 简洁美观、朴素大方。这一台戏, 从主演到配演以至龙套, 都很严肃整齐;马 先生的嗓子、扮相、身段以及舞台风度, 更显得格外出众, 唱、念、做也各具特色, 成为绿叶中的一朵红花。以前我只是从唱片中常听马先生早期录制的唱段, 这次观摩, 听其音, 见其人, 真把我 吸引住了。以后我就可能找机会多听马先生的戏, 越听越爱, 于是就学起来, 直到一九六一年, 正 式拜马先生为师。

谈起马老师的戏, 许多评论他的人, 都喜欢用美、帅、俏、潇洒自如等形容他的艺术风格。我从艺术实践中, 也深深感到: 正是他把这些特点恰当而自然地融汇在唱、念、做之中, 形成了完 整、统一的独特艺术流派——马派艺术。

注重从人物出发, 着力研究刻划人物的思想感情与心理变化, 再运用艺术手段加以表现, 贯串于唱、念、做之中, 是马派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

从唱方面看, 比如: 《淮河营》(《十老安刘》一折) 这个戏里共安排了四段〔流水板〕,但是让人听了并没有雷同感。这是因为马老师在唱腔创造和运用上, 总是竭力把握住剧情与人物, 四段唱虽用同一板式, 由于人物感情不同, 唱得就有显著不同。这四段〔流水板〕也不是平均使用力量, 而是抓住核心段落, 根据人物情感, 调动艺术手段, 加以重点渲染。

这个重点唱段是: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

胡言乱语怎瞒咱!

在长安是你夸大话,

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滑?

左手拉住李左车,

右手再把栾布拉,

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

生死二字且由他。

这个戏是马老师在一九三八年首创演出, 至今四十多年, 广为流传, 盛行不衰。尤其是这段〔流水〕的结尾“三人同把鬼门关上爬”的“爬”字, 运用了一个多层次而婉转迂回的大腔, 它有单、有双, 有起、有伏, 有停、有连, 圆润巧妙, 华丽俏皮, 通过唱腔把机智老练、为炎汉社稷不畏艰险的老蒯彻, 刻戈得淋漓尽致。

常听老一辈艺术家讲, 京剧中的〔散板〕, 往往是衡量演员唱工造诣深浅的试金石。马老师对 〔散板〕的演唱, 很有独到之处, 极见功夫。比如《淮河营》蒯彻见刘长以前对栾布有十七句〔西皮散板〕(奕布接一句 ), 这是难度较大的唱段。马老师曾对我说: “这段唱要象说话一样自然,有时要拉大幅度, 有时又要十分简洁, 抑扬顿挫, 依情而定。”他还常对我讲: “演戏要把刻划人物贯串始终。”这就是说不仅大段的重点唱要注意刻划人物, 即使是几句〔散板〕也不能不加注意。比如《借东风》诸葛亮唱完大段〔二黄导板、原板〕以后, 有两句〔二黄散板〕结尾: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 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他曾对我讲, 这两句〔散板〕轻视不得, 它正是全面深入刻划诸葛亮性格特征的主要环节。孔明知天文, 晓地理, 他料到甲子日东风必降, 这时果然起了东风, 他知道大功已然告成, 心中悠然自得。前一句就是表达这个感情的。在这里他把前几个字处理得很简洁, 后面的“从东而降”, 字与字之间用“含韵”的办法相互勾通起来, 当“降”字 出口以后, 很自然地急速归韵, 接着一停, 这一停气不能换, 采用“音断气不断”的方法, 巧妙舒展地再把“降”字变为“啊哦”。这样, 料事如神、坦然自若、临危不惧、风度翩翩的诸葛亮的艺术形象就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马老师这样对〔散板〕同样重视人物 特性, 足见他对艺术创造是一丝不苟、独具匠心的。

当初我向马老师学戏的时候, 我曾提出过念白比较难于掌握的问题。他一方面要我多听,多练,掌握规律;一方面又告诉我要掌握窍门。窍门是什么呢? 记得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晚上, 我和老师在 他家的大核桃树下乘凉, 这时老师要我表演一遍蒯彻见刘长这段戏, 表演以后, 老师说: “念得不 够生动……”说着他离开藤椅, 给我做了示范, 他边念边表演: “……非我发笑, 我哇—倒无有什 么罪名, 你今头顶三行大罪, 你可知道哇! ”他的念白语气特别有生活气息, 加上面部表情、身段 的相应配合, 非常逼真、完美。我受到了启发, 使我认识到念白要想念得好, 念得生动, 富有表现力, 除去要练吐字、发音等口齿的基本功以外, 在创造角色时, 还要重视研究剧本, 体会人物, 如 果没有对生活的敏锐的观察力, 丰富的想象力, 以及深厚的基本功, 要想达到高水平是不可能的。马老师的念白, 在语调的艺术处理上是既“下得去”, 又“上得夹”。所谓“上得来, 下得去”,全不是人为的、造做的, 而是依人而变化, 依情而安排。比如蒯彻念: “姓蒯名彻字文通, 高皇封 过一字不斩舌辩侯, 喏喏喏就是我哇! ”他这段念白的声调并不高, 目的在于刻划机智、老练的蒯彻, 在奕布、李左车被囚的情况下, 他决定以玩世不恭、傲慢不逊的办法, 对待暴虐烈性的刘长,进而说服刘长诛吕扶汉。为此采取了“下得去”的念法。但在《甘露寺》大佛殿乔玄谏主这场戏 中, 他就又是另一种念法。乔玄以他的政治远见, 主张孙刘结亲, 永结盟好, 一同出兵共敌曹操,为此他在吴太后面前, 竭力争取太后对刘备的赏识, 力保孙、刘结亲能够成为现实;这样当刘备对太后讲述自己身世时, 乔玄在一旁给予了锦上添花的着重描绘。乔玄这样做, 和他的政治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是有内在根据的。他念时提起调门, 激情满怀, 绘声绘色, 手口相应。对刘备、关羽、张飞、赵云和诸葛亮竭力称颂, 引起了观众的共鸣, 当然也就能够达到引起吴国太共鸣的目的了。我以为继承马派的表演艺术, 如果忽视念白是不足以尽得马派之长的。马派念白是很“吃功夫” 的, 它是表现人物的一个重要手段。

尽管我和马老师不在一个剧团工作, 但我总要尽可能多地观摩他的演出, 特别是拜师以后, 即使他赴外地巡回演出, 有条件的话,组织上也支持我去, 这种跟班学习,使我收获不小。我格外欣赏马老师演的《四进士》。那宋士杰三次步入公堂的表演, 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这次我排演《四进士》, 回忆以往仍记得很清, 可惜我却还没有学到好处。“报, 宋士杰告进! ”三个公堂宋士杰全是用这一句词“报门”, 在舞台调度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可是由于剧情的发展, 使人物的思想感情有了变化, 内容的变化, 决定表演形式不同。马老师在头公堂念“报, 宋士杰告进! ”这句词时, 语调长短相宜、柔刚相济, 挺拔有力、苍劲浑厚。随着,他用左手摘掉“鸭尾巾”,双手持巾拱手, 待念到“宋士杰”时,将白髯自左而右涮到右小臂上, 这时略有老人的抖动, 再念“告 (哇)进”, 接着右手抓水袖, 左手持巾提褶子, 略毛腰低头而进。这一组精彩的表演既有生活、又有艺术, 深刻地刻划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宋士杰携干女杨素贞击鼓鸣冤是急促中决定的, 加上这次抱打不平的对象是异乡人, 自己也是刚刚介入未免有些生疏, 但是他凭着自己饱经世故的丰富经验,既来之则安之, 镇定稳健地去见顾读。可是到了二公堂, 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田伦用三百两银子贿赂了顾读, 杨素贞的官司眼看要输, 宋士杰通过“盗书”完全掌握了田、顾之间的勾结, 这时受贿后的顾读拷打杨素贞逼她招供, 来了个“原告收监, 被告讨保”, 宋士杰对此怒不可遏, 于是站在堂口高喊“冤枉”, 以此惊动顾读, 好与之当面辩理。当顾读无可奈何地再传宋士杰上堂时, 马老师这次“报门”, 运用的是偏高而短促的语气。身段也有了变化, 他右手摘下鸭尾巾, 左手理一下头上的“发髻”, 振作一下老精神, 然后在大锣一锤锣上, 右手持鸭尾巾一衬, 用来表示宋士杰满腔怒火, 接着左手提起褶子, 用较快的节奏, 踩着锣经匆匆而入。三公堂是宋士杰为了告倒田、顾、刘三个官, 舍命去见按院大人。这时, 马老师用低而重的语调念那句“报, 宋士杰告( 哇 )进! ”接着, 双手提起褶子(这次他原就没戴鸭尾巾), 大幅度地毛腰低头恭恭敬敬地去见毛朋,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位按院大人了。从宋士杰三次步入公堂的念法与身段的安排中, 可以看到马老师在艺术创造上, 注重研究剧中人物性格与思想脉络, 注重研究环境对象与人物间的关系, 他有深厚的基本功, 体现这些复杂而变幻的人物感情, 在表演上达到了形意合一的理想境地。马老师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努力和苦心钻研, 以及丰富的舞台实践, 不仅继承了传统戏曲表演艺术, 而且博采众长, 大胆恰当地加以革新、发展, 创造了许多深刻、逼真的艺术形象, 为丰富京剧表演艺术作出了贡献。

    我认为, 马老师的整个表演艺术的特点, 可以概括为: 重视整个戏的演出效果, 务使一台无二 戏, 唱、念、做并重而又都具有独创成果, 善于从生活中广泛汲取创造素材, 并选择恰当的艺术手 段加以体现, 勇于继承又勇于创新, 综合一体, 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马派艺术。马老师能在艺术 上所取得成就的主要方面, 就在于他能适应时代和人民对戏曲日益提高的要求。我想今天继承流派艺术不能单纯注意“派”的形式而忽视刻划人物, 我们继承的目的同样是为了革新, 使戏曲事业更 加适应今天的观众需要, 我们必须重视这一现实。我们要携起手来共勉、向前! 不断把新的艺术成
果, 贡献给广大人民。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