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秤匠
我是一个小人。当我开始自我忏悔的时候,秤匠洪三(名)已经躺在地下好几年了。我和洪三结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我极想学一门手艺时,向洪三表白了,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大庭广众之下,他很直截了当说“这门手艺你学不来,大秤肯定做不了,要做也只能做戥子秤”。我心有不甘地问“为什么”,他说“你的眼睛太小,眼睛小的人没有公心,是钉不了秤的”。
前一秒钟我们还相谈甚欢,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吹着牛皮,谈论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福禄寿三星,但后一秒钟,他一点面子都没有留就把我驳回来了,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当时在场的还有很多人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真想寻一条地缝钻进去,但地上没有缝,只能是灰溜溜地走了。洪三就是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从此我们便“过的过阳关道,走的走的独木桥”,不相往来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很有道理。洪三的个性太强了,他为人很正气,手上也有真功夫,最讨人嫌的还是他的执拗和顽固,这种性格注定会得罪很多人,村里不单只有我对他有怨恨,还有其他一些人。我全程见证了他的没落,凭良心讲我是愧对他的,因为我也算是造成他没落的一个始作俑者。
第一回,是村支书曾二(名)嫁女,在洪甘冲(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乡俗里,嫁娶都是一项浩大繁琐的工程,准备工作就得用一年半载,整个过程容不得半点纰漏,哪怕是一丁点都会招人耳舌,成为大家的笑谈。何况还是曾二这个村里的一把手嫁女呢,那是曾二的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家的大事,村里能动的人都动起来了,除了那些瞎的、瘫的、瘸的,都自发地过去帮忙,生怕错过了一个难得的表现机会。
新郎是邻村一户有头有脸人家的崽,新娘是曾二的女。说是嫁女,其实就是从这个村放到隔壁村,喊得应的一段距离,这是农村嫁娶的特点。所有程序都按照既定规程履行了,最后就是入洞房。依惯例,在新人洞房花烛夜时,新郎要用秤杆轻轻挑起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代表“称心如意”。
秤是老匠人洪三亲手打造的一杆新秤,从选材、刨杆、定叨口、安叨子、包铜皮、定星、钉称花、打磨、清洗,他一步也没有马虎。但那天晚上,就是在最后一哆嗦上出了问题,当新郎兴奋地拿起秤去挑新娘盖头的时候,新秤居然“咔擦”一声从中折断,这是多大的意外啊,把一对准备享受鱼水之欢的新人吓得不轻,没法收场了。
这件事传出后,曾二颜面扫地,有人悄悄说嫁出去的女如泼出去的脏水。洪三更是声名狼藉,一代秤匠折戟沉沙。发生这等事,村子里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有少数人知道事情的原委,我算是一个。我应该在觉察到秤被人做了手脚后,第一时间告知洪三的,但我没有,因为我记恨着洪三不收徒的事。
如果说第一回对洪三来说是晴天霹雳的话,接下来的一回,便算是致命一击了。第二回是三年后,洪三的儿媳妇生产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接生婆说赶紧找一杆秤来,称一下公子的重量,秤匠家是不会缺秤的,洪三早已经准备好了秤来称他的宝贝孙子呢,他连忙把秤拿了出来交给接生婆,接生婆娴熟地开始了称重,“7斤7两”,她大声喊了出来。意料之外的一幕出现了,那个还在床上躺着的产妇连连说“不准不准,秤不准”。大家都不明就里,她接着说“去曾土匪家拿电子秤来称吧,电子秤要准”。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刺向了手无寸铁的洪三。
洪三的儿子屁股颠颠地跑到了我家,找我借电子秤。这是一件让我感慨不已的事情,秤匠家要找我借秤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后来,用电子秤重新一称是7斤8两,洪家的儿媳妇终于心满意足了。再后来,听说原来她早已在网上查对了一个什么称骨算命对照表,7斤8俩是大富大贵的名,她需要的就是这个数字,这是一个何等虚荣的女人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电子秤是不准的,要比实际份量大上一两。我没有把这个真相告知洪三,怕再起争端。自这两回后,洪三的钉秤生意日渐萧条,威望和名声都日落千丈,没有几个人搭理他了,包括他的家人。
直到他死后,我才真正认识到,洪三是一个小人物,我却是一个小人。我们之间只有一字之差,但良心的份量却有着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