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次要位置

惰而不学,愚而刚愎,自觉文化一等,真是马丑不知脸长。裹脚溺婴、赤膊喧哗之人,竟称西装革履、温饱卫生之人为野蛮人。马戛尔尼使团一趟便探清了天朝底细,断定英国野炮可毫不费力摧毁素称坚固的万里长城。无教之国必无信仰,徒自尊大必受其害,果不其然,四十艘舰船、四千人的军队,打遍南北无敌手。凡有血气者,莫不以英豪自命,一败涂地后,天门洞开,迎来三千年未有之变化。
近代启蒙思想先驱梁启超,是位善于归纳的清醒之士,刀刃向内,时有反省,其《文野三界之别》称:“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日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无须自我辩护,中西之分,非文明形态之差,乃文明野蛮之别。世间事,文明野蛮不两立,却可两存。
他看到了无知与启蒙、文明与野蛮的本质不同,自认次要位置。虽如此,语气温和,循循善诱,否则语触当道之忌,有污国体之嫌。其曰:“第一,居无常处,食无常品;逐便利而成群,利尽则辊散去;虽能佣渔以充衣食,而不知器械之用:虽有文字,而不知学问;常畏天灾,冀天幸,坐待偶然之祸福;仰仗人为之恩威,而不能操其主权于己身。如是者,谓之蛮野之人。第二,农业大开,衣食颇具;建邦设都,自外形观之,虽已成为一国,然观其内,实则不完备者甚多;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其于交际也,猜疑之心虽甚深,及谈事物之理,则不能发疑以求真是;摸拟之细工虽巧,而创造之能力甚乏,知修旧而不知改旧;交际虽有规则,而其所谓规则者,皆由习惯而成。如是者,谓之半开之人。第三,范围天地间种种事物于规则之内,而以己身入其中以鼓铸之;其风气随时变易,而不惑溺于旧俗所习惯;能自治其身,而不仰仗他人之恩威;自修德行,自辟智慧,而不以古为限,不以今自画;不安小就,而常谋未来之大成,有进而无退,有升而无降,学问之道,不尚虚谈,而以创辟新法为尚;工商之业,日求扩充,使一切人皆进幸福。如是者,谓之文明之人。”抽理于赜,对号入座,以理服人,证明其说。文中暗示,处于此一阶段者,认可经过社会变革,富国强兵,踏入文明国家行列。
频年战乱,国势危殆,百废莫举,千疮并溃,一个极端与另一个极端,仅一墙之隔。经此事变,无尽自卑,视线所及,皆不可名状的鼠辈卑微。其又论及世界文野阶级之分:“我国民试一反观,吾中国于此三者之中居何等乎?可以翟然而兴矣!国之治乱,常与其文野之度相比例,而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强夺而假借也。故西儒云:国家之政事,臂之则寒暑表也;民间之风气,臂之则犹空气也。空气之燥湿冷热,而表之升降随之,丝毫不容假借。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移时而扫地以尽矣。如以沸水浸表,虽或骤升,及水冷而表内之度仍降至与空气之度相等。此至浅之理,而一定之例也。故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德斯鸠、卢梭,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非有亚丹·斯密之徒,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故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而已。”自我神圣,源于自我封闭,即便差距如此明了,文化中心主义者,仍视对方为夷狄,以致签署中英《天津条约》时,特别有一款禁止使用汉字的“夷”:“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
旧学既衰,新学未兴,任公之承,独木而支。流布新知,而能存续文脉者,近世无多,任公文章自在其中,文人之厥功甚伟,也无出其右。对酒能歌,登高能赋,至今诵读,纫佩在身。每每援其文,不忍割裂,虽大段,不觉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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