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为官

是官当敬,凡长宜尊,官无大小,权可制人。士农工商成功标准各有其说,若跻身官场,二话不说,四民异业而同道矣。无论阿猫阿狗,凡入此列,众人须起立引避,为卑为降,实吾民之职分也。
这便勾起未必适于从政者的尝试欲,其中包括画家。磨墨以砚,未免劳甚,以“末伎小道”晋升高官者,阎立本为最,一则说明本人画技之外,兼善他事,一则说明大唐选拔人才,不拘一格。《旧唐书·阎立本传》载:“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诏座者为咏,召立本令写焉。时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惟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伎。’”此时阎已官至主爵郎中,早已不是昔日的画师,但在太宗眼里,仍不脱干系。你的过去还未过去,画师出身置之宫廷环境,虽不致荣人,足以辱人,才有退诫其子勿习此伎的一段话。其人享誉丹青,其作流芳百代,而政绩未必可人,这正是其为官平庸的不达之处,《新唐书》便讥之“既辅政,但以应务俗材,无宰相器。时姜恪以战功擢左相,故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嘲”。画家在绘画之外,永远是配角,这一点其有所不知。
近世以来,也有类似。胡也佛在一事无成的年纪,曾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学习西画,嗣后考入南京国民政府总政治部,任上尉宣传员,次年晋升蔡公时少校副官。官虽芝麻绿豆,却也试金石,自以为不是那块料,遂于两年后辞职,入商务印书馆美术编辑部任高级职员,编辑《儿童画报》。之后专攻仕女一路,卓有成效,被誉为仇十洲第二。
有急急赴官人,便有不愿为之者。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其治,为笼络士人,彰显文治,元廷搜访隐居江南的前朝遗臣,得人二十余,赵孟頫列首,并单独入宫,觐见世祖。虽曰历仕五朝,官居一品,推恩三代,仍有愧于仕元,时在自责中,借口管夫人病发,得旨还乡。夫人逝于临清舟中,其护柩还吴兴。事毕,朝廷遣使催朝,称病未行。
屠龙至巨,雕虫至细,画家闹革命,真就难以想象。陈树人早年加入同盟会,从事反满活动,“我本艺林人,自幼成画痴。革命思潮起,波澜要助推。我遂走香江,笔政初主持。大义著攘胡,文字力鼓吹”。却是刀枪之外,不废专业。辛亥后,不慕权位,退归丹青,任广东优级师范学校、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图画教师,与高剑父、高奇峰一同创立岭南画派。高剑父则直接组织暗杀团,知其不可而为之,参与黄花岗举义时,任支队长,但因事先以拈生死阄分配任务,其抓得“生阄”,担任外围接济与军械运输。事后,筹划暗杀两广总督张鸣岐、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活动。炸弹研制成功后,由同盟会员林冠慈将炸弹投掷路经的李准坐轿,并击中目标。事后方知,轿中人并非李准,而是广州将军孚琦。暴力终结之日,也绘画重开之时,辛亥后,其同样选择卸甲为民,与胞弟高奇峰赴沪创办审美书馆与《真相画报》,且公开表示,终生绘事,永不为官。广州起义时,岭南画派的另一位画家潘达微,冒死殓葬七十二烈士于黄花岗。营葬之日,亲自协同仵工,揩去血污,护送尸体。辛亥后,在广州创办孤儿教育院、广东女子教育院,以诵经清淡长久,以书画消磨余生。异日有成,出人头地,为多数人的梦寐以求,三人不约而同选择有成之日归隐江湖,不厚其身,不私其欲,足以证明投入革命的初机,何等单纯。大凡事务必有顺序,革命并非职业,却有人人参与的责任,一群人,一条路,但凡成功,各有其归,如人逢岁首,各有其谋。而多少只知功成、不知身退者,本业与兼职,二者皆废,这一点其也心知肚明,而当世之贤,有所不逮。
师古师今师造化,画山画水画自己。相由心生,画乃心姿,权力游戏看多了,画里自带诡异。诗是时间的重构,画也是,所描所绘,并非眼中的观察物,而是心中的道德律。艺术的超越,无以量化,然有此阅历,其貌自异。有高睨大谈的官样文章,便有粉饰太平的官样字画,经此跌宕者,恰无官样模式,方硬简洁,造型概括,线条洒脱,笔势雄逸,只是外相而已。得法不如得意,得意不如得气,其得气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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