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斋主:关于诗到词的演变轨迹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关于诗到词的演变轨迹

作者:知不知斋主
词从近体诗发展而来,这已经是词学研究者的共识。至于某些古人将词的起源追溯到《诗经》,那就像今人编家谱,总要找个高大上的祖宗一样,是为了推尊词体而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基本上是无稽之谈。
本文只就诗到词的演变轨迹做一简单梳理。
先从自唐以来便广为传诵的“旗亭画壁”故事说起,这则故事见于中晚唐时人薛用弱所著《集异记》: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偎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
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故事未必是实事,但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风气。盛唐时期,乐工歌妓多采当时名诗人的绝句入乐,用作歌词,偶尔也有截取长诗中的四句的,如故事中高适的那一首,就取自其《哭单父梁九少府》的前四句。
唐人用作歌词的诗,在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近代歌辞》中还存有不少,其中就有上面高适的那一首,还有我们熟悉的杜甫《赠花卿》,韩翃《赠李翼》等诗。这些歌辞大多为绝句,主要抒写闺情和边怨,而这也正是今天流行歌曲的主要内容,只不过闺情转化成了现在的爱情,边怨大概和现代拥军歌曲比如《十五的月亮》类似吧。
这些歌一般由歌妓在歌筵舞席上演唱。唐代歌妓极盛,尤其在唐明皇一朝,即著名的开元天宝盛世,更是盛极一时。宫廷有教坊妓,官府有官妓,王公大臣士大夫们还在自家畜养家妓,市井则有青楼妓。在宫廷君臣集会,官府迎来送往,以及朋僚聚会中,都会有歌妓在酒席上歌舞,以娱宾遣兴,侑觞劝酒。中唐大诗人白居易就常在家中举办这类宴会,并在筵席上出家妓以娱宾劝酒。光在他诗中出现、有名有姓的家妓就有樊素、小蛮等六位。
那这些整齐的绝句又为什么演变成了后来的长短句呢?这和音乐相关。与各朝相比,唐代和西域的交流最为广泛,西域的音乐也就深入融进了中原的音乐。唐代有雅乐、清乐和燕乐体系,西域音乐主要在燕乐之中。而歌筵舞席上用的音乐,又几乎全是燕乐(案燕即宴),由于燕乐要比雅乐清乐复杂,这样,原来整齐的歌词,就难以很好地配合了。这个时候,采诗入乐的方法就要有所改变。
蔡宽夫《苕溪渔隐丛话》说:“大抵唐人歌曲本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这就是说,起初还用整齐的五言七言诗来凑合着唱,但因与乐调不能很好配合,于是歌妓和乐工就在原来的诗句上加上“和声”,以就乐曲。
那么,和声又是什么?它不是现在音乐学院教的那种“和声”,而是指那些没有意义的,完全为了配合乐曲加进去的字词。沈括《梦溪笔谈》说得更清楚:“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署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
通俗一点说,“和声”就相当于现代歌曲中的“啊--”“啰--”等等。
这种“和声”,在五代的《花间集》中的某些词牌中还能看到遗迹,比如《竹枝》,《渔父》这两个词牌。下面是皇甫松的一首《竹枝》: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隔子(竹枝)眼望穿(女儿)。”
其中,括号中的字即为“和声”,去掉他们,就是标准的七言律句。
这种添加和声的办法,由于添的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效率不高,当然是个将就的办法。到后来,就有乐工歌女,在原来“和声”的地方填上实有意义的字。由于这些乐工歌女的文字水平不高,他们的办法比较原始,只是将原来的诗句按二、三、四字一组拆开,然后“相叠成音”。比如,著名的《阳关三叠》就是用王维的七绝《送元二使安西》这样叠成的:
方法一:
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轻尘,浥轻尘。(每句三叠,这就是《阳关三叠》歌名的由来)
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劝君更尽,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阳关,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方法二:
渭城,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劝君更尽,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西出阳关,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三叠。更常见的是二叠,有白居易“一曲四词歌八叠”为证。“一曲四词歌八叠”,就是一曲之中有四句诗,每句两叠,总共八叠。这种叠法就相当于把上面那首绝句叠成这样:
渭城朝雨浥轻尘,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再后来,大概是越来越多的诗人参与进来的缘故,这种以词就曲的方式又有了进步。原来和声的位置,被填入了有实际意义的词句。“和声”便泯灭为词句了,于是长短句的词正式得以形成。
这从唐代的《杨柳枝》到五代的《杨柳枝》的演变可以看到:
温庭筠《杨柳枝》:
馆娃宫外邺城西,
远映征帆近拂堤。
系得王孙归意切,
不同芳草绿萋萋。
顾夐《杨柳枝》:
秋夜春闺思寂寥,漏迢迢。
鸳帏罗幌麝烟消,烛光摇。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
更间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可以看出,唐代温庭筠的《杨柳枝》还是七言绝句,到了五代顾夐的《杨柳枝》就是长短句了,它相当于把七言绝句二叠而成,只不过,后面一叠,由原来的重复后三字,进化成了新的诗句,其声调和前面一句的末三字基本相同。
再到后来,由整齐的绝句变成合律的长短句,方法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已不能轻易看出演变的痕迹了。比如前面的《阳关三叠》,到宋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见全宋词):
渭城朝雨,一霎裛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千缕柳色新。
更洒遍、客舍青青。
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尽一杯酒, 人生会少。
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
莫遣容仪瘦损。
休烦恼。
劝君更尽一杯酒,
只恐怕、西出阳关, 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就这样,原来被歌妓采用入乐的整齐的近体诗,便逐渐演变成为长短句,于是,词这一新的诗体便正式形成。至于形成的具体时间,前人大致有两种主张。李之仪认为在唐末,而沈括胡仔则认为是在唐中叶。
词的这一卑微出身,可能也是古人认为诗尊而词卑、诗庄而词媚的一个原因。但这种价值判断,就超出本文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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