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所处的时代有无天才
忏悔在事后,评价也在事后。《黄宾虹画语录》云:“唐画如曲,宋画如酒,元画如醇。元画以下,渐如酒之加水,时代愈近,加水愈多,近日之画已有水无酒,故淡而无味。”如曲、如酒、如醇,皆时代特征。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其基因变异,英雄创造历史,不塞不流,仰仗天才出现,不止不行。吴道子、阎立本、韩幹、周昉之于唐画,范宽、郭熙、夏圭、马远之于宋画,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之于元画,皆天才所在,其画作也有意无意参与了艺术史的历史演变。
笔头千言,胸中万卷,似神而非神;阵前草檄,倚马可待,神助而人为。王国维《文学小言》云:“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屈原之于楚辞,陶渊明之于五言,杜甫之于唐诗,苏轼之于宋诗,皆天才所指。张思光为中书郎,尝叹曰:“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时人不见我。”思光善草隶,太祖尝谓曰:“卿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此非天才,因其无草莱开辟之功。
人乃万物之灵,天才无疑灵中之灵。天才之出现,到底形势比人强,还是人比形势强,一时语塞。王国维又云:“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其人虽已没,望之俨然;千载有余情,即之也温。衣冠大端,笔直字方,以文窥心,中正仁和,人格本就才情一部分,文学的高蹈境界,即以文字体现人格。伟大人格之体现,多种多样,游世自由为其一。有伟人方有伟业,有真人方有真言,殷海光云:“自由精神与独立精神相互涵衍,或相互蕴生。凡有自由精神者必有独立精神,凡有独立精神者必有自由精神;凡无自由精神者必无独立精神,凡无独立精神者必无自由精神。独立精神一旦放射出来,形之于立身,就是至大至刚之气;形之于知识方面,就是独立的思想,独立的判断;形之于言行,就是独立的言论,与特立独行。”此即“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之诠释,在此形态下,方有活力可言,转而创造可论。
探幽发微,钩沉辑逸,人格之外,尚存际遇。以考古证古,一页故纸;以明古释古,一寸历史。典籍浩如烟海,记载隐隐约约,宛如乱絮,从中拨云见日,去伪存真,该有怎样的聪慧。频涉厂肆冷摊,留心裒访,但有发现,思路顿开,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有过论断:“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走过别人不曾走过的寂寞路,吃过别人不曾吃过的辛酸苦,读过别人不曾读过的万卷书,进而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闭门著述,藏诸名山,且要方向正确,否则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钱钟书任教清华时放言:“清华外语系根本不行,三大名牌教授,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虽有少不解事、弄笔取快成分,却是真实感受,大致切意。吴宓的笨,指固守观念,不知变通,系主任陈福田明达世务,管理严格,难免度量不广,存町畦之狭窄。说叶公超的懒,可诫常人,其才高气豪,难免高视阔步,目无下尘,学问方面则用力不足。
大师的人格,俗世追求不来,而际遇之遇,关涉触动点、触及线、触及面、触发体。宁人等粥,毋粥等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其偏爱有备之人,做好一件事,是目的,也台阶。德行具足者,毕竟少数,就常人而言,九分人事,一分天事,手不能高举,语不能成词,顾一头已力不从心,遑论首鼠两端。离开勤奋,纵有天赋也空泛,下过功夫,方知天赋的意义。一年嫁接一年,温不增华,寒不改弃,专注一事以成就自我,而非依托某人,攀援趋奉。规则与手段间,有人宁可证明天才的成功属偶然,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平庸。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不怕路远,就怕志短,天才如此,况常人乎?
见龙在田,黎庶幸甚。有天才出现的时代,瑞雪滋培,土膏透润;有天才出现的领域,春深花发,烂然如霞。天空之城,必有天才云气间追逐。因皆为事后断定,不知自己所处的时代,有无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