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那段河北梆子

放在这里的这首河北梆子唱段,尽管激越昂扬,但是却因为过于清晰,过于切近而没有我最初听到它的时候,在高山之下的天地之间的那种奇妙的美感,和让人永远铭记的感染力了。

十九岁那一年的暑假,经过和父母反复的软磨硬抗,他们在最后一刻终于非常勉强地同意了我参加到由六位同学组成的骑行队伍中去。父亲那时候坚决不同意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我们走到山里,会踩到藏在山草里的蛇!而母亲则一边劝着别去了,一边又给我买了一个胸前画着骏马图案的背心。那件背心后来在五台山脚下的伯强,我学着当地人用石头敲着衣服在溪水里洗了洗,结果给敲烂了。因为我随便拿起来的是一块尖石头。

从左至右:王伟、徐晨辉、本人、姬旭升、徐延磅、何平

我们在一个很早很早的黎明从保定出发,历时十一天,经北京周口店到山西灵丘、浑源,走五台山以后从阜平出太行山,一路下大坡,回奔华北平原。

一路上晓行夜宿,吃小饭馆,住大车店,有很多时候干脆就是铺上雨衣露宿而眠。在从太行山上九曲十八盘上的高坡上下了一天终于到了要出山的丘陵地带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

从左至右:本人、徐延磅、徐晨辉、王伟

因为雨季多水,道路常有过水之处,不得不下来推行。回头仰望,黑黝黝的崇山峻岭已经在身后,高高地俯瞰着我们这一小队始则喧哗继而沉默的年轻人。没有路灯,没有照明,大家只是凭着在黑夜里时间长了以后的适应,分辨着黑暗中黑色浓淡的不同,来判定着道路与沟坎。在一段洪水冲毁的道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大家都下车推行。清凉的空气中,我们一个挨着一个,都不说话;唱了一路,已经近于队歌性质的《Country road,Take me home》已经没有再次合唱起来的兴致和力量,只有车轮与石块撞击到的时候的哗啦哐当之类的脆响和清晰可闻的喘息了。

经过一天的紧张跋涉,经过山里人迤逦而行锣鼓喧天的求雨仪式,经过下九曲十八盘的时候一次次几乎刹不住车的惊险,经过那些真的因为刹不住车而跌下悬崖的大卡车的身边,这时候,大家都已经身心具疲,只是一个跟着一个,机械地走着夜路,盼着能早一点到达前面根据地图显示已经不远了的村镇。白天的热闹和呼啸已经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一样远去,疲惫和寒凉、惧戒和饥饿牢牢地攫住了每个人的身与心。旅行进入到了一个谁都没有话的噤声阶段,所有的笑闹都从大家心里遁迹,剩下的只有赶路了。

突然,远远地,开始是隐隐约约地,后来就是非常明确地传来了一阵阵高亢的河北梆子的强劲歌吼。那歌声因为距离遥远飘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悠扬婉转的飘渺之音,已经将自己血脉喷张的强势呐喊换做了暗暗助力一般的振奋。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同一时间里停住了脚步,侧耳细听,面面相觑,脸上几乎是一起露出了欣慰的喜色。

那一定是山村中的人家在过红白事儿,请剧团来唱戏;或者也可能是城里的演出下乡活动,轮到了这山脚下的小村庄。虽然看不见灯火,但是这歌声起处的天光上有一团异于别处的黑暗的淡淡的亮光。那一定是煤气灯之类的光照,辉映到了被山岭挡住了的村子之上。

有歌声,有灯光,就有希望,就有温暖,这一天的奔波就有了近在眼前的栖止之处。我们都像是突然被打了气儿的气球一样,怦然而起,以一种拽都拽不住的热情,将所有寒凉的困厄一下全部就甩了下去。

那洪亮的歌声伴随急骤的锣鼓敲打和弦乐和鸣,将这山川大地上的人们祖祖辈辈生息不止的压抑与坚韧、顽强与拼搏、豪情与热血一起挥洒到了无尽的夜空。就在那一刻,我对一向不感兴趣的地方戏突然就有了极大的兴致。因为此景此情让人顿悟:这些地方戏所从生长的环境就是本地的人们深深扎根的山川大地,他们的歌声和他们种植的庄稼与所有物产一样,都是本地环境中的天然的产物。地方戏都是本地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着的生命历程中,盛开的自然而然的花朵,它最质朴,也最有力量。它的声腔韵致、歌吼撕扯中,有本地原生态的直击人心的感染力。即如这一夜我们在这漆黑的山野里听到的这河北梆子,在华北平原和太行深山的特定环境中,它是如此贴合,如此茁壮,禁不住就会让我们这又一代年轻人成为五体投地的追慕者。

让音乐回归大自然,在天地之间来演唱演奏。这是音乐之所以成为音乐的原始出发点,和最具演出效果的环境要件。欧美国家夏天的露天音乐会,中国如今已经蔓延开来的露天摇滚音乐节,甚至一些在露天体育场进行的演唱会,都是对这种音乐之为音乐的原始演奏演唱环境的回归。

在这样的时候,唱什么歌,演奏什么曲子,不重要;灯光舞台音响之类都不重要,甚至连音质音量也不是决定性因素,只要是在天地之间,在星光月色之下,就会有格外的感动人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氛围里,演出者与观众一起回到了人类原始的生产生活场景中去,回到了那种因为置身天地之间、因为歌唱而歌唱的无尽欢欣。

从那时候至今,其实我一直没有去剧院里听过河北梆子。河北梆子这样的地方戏的天地,在广袤的自然里,不在封闭的厅堂之上。它们的美感一旦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失去了星光和月色,就成了笼中鸟镜中花一样的苍白。可是如今要在真正的自然中听到河北梆子已经难矣哉,因为我们几乎连那真正的自然本身也正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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