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就这样过去了

正月初六，在重新笼罩了天地的雾霾中驱车而行，车载收音机里的音乐频道很快就从保定的广告音乐台恢复成了霾都的“雕刻时光”；高速公路在靠近环城部位的时候经过短暂的拥堵，便一路回到了自然早就没有了停车位的家。

年就这样过去了。

一年又一年，没有了连绵不断的鞭炮，没有了走家串户的拜年，甚至也没有了值得合家围观的春晚；但是一切其实又都没有变，团圆的核心没有变。甚至可以说什么都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又在团聚的温馨与亲情的离开之间走了一个轮回。

父亲说，你回来，也还是过平常日子，也没有什么；可是你一走，就突然觉着空落落了的了。这是父子之间很少有的，直接表达感情的话。他的意思是已经适应了应该有你在家里的生活，可是你又要走了！

走的时候，他站在车边上，挥了手又挥手，以至于在他伫立在那里的视野之中的时候，自己都不忍心开得太快；慢一些，再慢一些……

实际上在整个团圆期间，父亲不仅多是给我做饭，而且还一定让我坐在正对电视的沙发主位上，自己坐在侧面；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圆桌对着电视的一侧让我坐，他坐到相对较远的位置上。他还执意让出温度稍高些的阳面卧室，到阴面的小屋里睡觉。

亲情实际上就是在一起的无数细节，距离实际上就是这样的细节的逐渐粗略与模糊；刚刚一起过了年以后打电话，父亲还能跟你说到这样的细节：一起去超市买的馒头，不是给的少了两个吗，给退了钱了；你们走的时候没有带冰箱里的肉……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儿子已经多大岁数，做父母的总是习惯性地要按照童年的格式来照顾。可能，在这样似乎是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格式里，老人获得的安慰远比孩子感受到的不安要多得多。哺育的记忆根深蒂固，这种依稀如真的过去时光的回放模式，最能让衰老了的家庭重新焕发出生机。

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其实的意思是父母年纪大了以后你就要意识到这其实是你和自己的父母待在一起的最后的可能了。千万不要忽略了这种可能，仅仅因为不疼不痒的无感，仅仅因为貌似行云流水一样的日子仿佛可以永恒一般。

人的一生，除了没有成年的时候时时环绕在父母身边以外，大约就只有在父母的晚年的这一段时间才有了第二个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可能的。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也是晚年的父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所给予自己的精神上的巨大抚慰，这种抚慰是一种关怀更是一种平衡感。只有在自己的父母那里你才能获得这样的平衡感，是的，在任何别的人身上都不能。

老人在暮年，会不断地回看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会因为这样的回看有诸多感慨和领悟，这样的感慨和领悟如果你不在身边就断然不会都知道，就不会时时刻刻都能捕捉到，并且从而让自己在年纪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就拥有了那样智慧和感情。

老年人常发人之为人的感慨，即便是一些没有多少文化而又一生奔忙的人，到了晚年，站在街头，与人搭话，也常发哲学家般的人生慨叹。因为他们更能回看人生，甚至俯瞰人生。这便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众多涵义中重要的一条。

单位的一个老人，儿女都在国外，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家里踽踽独行。见到我们这样单位里的后辈，就会站定了说上好一会儿话。从自己的身体到国外的见闻和对当下这个社会的感慨，无所不谈，谈着谈着突然这个老人就不再出现了，过世了。他的儿女不过是在他去世以后赶回来送葬而已，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对于儿女来说，也更是永远失去了陪伴与领悟与自己有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老人最后的精神遗产的机会。

所有的应对与挽救之策就是多回家，多和老人在一起，多一些共同度过的时光。你会发现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非常安静宁和，哪怕没有更多的交流，只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也都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它们其实正是人之为人的最幸福的段落，甚至就是至高目的本身——假如有这样的最高目的的话。

在大街小巷依然人迹寥落，店铺关门摊位阙如的年后的寂寞里，收敛了的胃口和同样收敛了的表情一起沉浸到了雾霾之下无边的寒凉中。

而，立春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