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为美而生,为美而死,用生命换取对信仰的追求

谈起茨威格,广大文学爱好者一定不会陌生。他的小说为我们呈现出人物多层次的内心情感世界,他的传记文学带给我们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类历史上的璀璨瞬间。

在维也纳艺术之城的长期熏陶下,茨威格内心饱藏着追求精神生活和美的价值的强烈本能,艺术于他是不可或缺的人生乐趣。

茨威格将高贵的友谊视为其精神的寄托,终其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他认为一生当中最有意义的收获,莫过于结交这些自由而有趣的灵魂,莫过于友谊给予他的鼓舞和教益。

茨威格选择告别人生的方式也是那么高贵和与众不同。他没有浑浑噩噩地死,而是耗尽最后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想要尽可能给之后的世界多一些启示。

茨威格是一位真正的精神贵族,通过阅读他的作品,你可以走进他,理解他,爱戴他,用文字为他描述画像。

艺术之美的追求者

茨威格出生于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当时的欧洲,几乎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那样热衷于追求文化艺术,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世界,人们轻松愉快地享受着安逸舒适的生活。

在维也纳,一位全国闻名的女演员是属于大家的,是全城的集体财富,所以她的死牵动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厨娘的心。任何一位受人爱戴的歌唱家或艺术家去世,顿时就变成举国哀悼。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有人要把贝多芬临终的房子拆掉,我们是怎样用请愿书、游行、写文章等方法进行斗争的啊!在维也纳,每当有历史意义的房子被拆除时,都像抽走了我们的一部分灵魂。

青少年时期的茨威格浸染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之中。故乡维也纳启蒙了他艺术的灵魂、给予他文学艺术的创造力和感受力。

蓬勃成长的艺术之心和对世界敏锐的洞察力,使茨威格深深懂得:所谓的文化难道不是用艺术和爱情编织的精品给粗鲁的物质生活蒙上一层最美好、最温情和最精纯的色彩吗?

给茨威格贴上酷爱艺术的标签,一点儿也不夸张。茨威格不仅欣赏人类所创作的音乐、绘画、文学等艺术作品,还狂热地爱上收藏艺术家创作手稿的工作。

从十五岁那年茨威格就开始了这种业余爱好,经过几年的摸索,逐渐取得了经验,办法越来越多,热情越来越高,从单纯的一般搜集达到科学汇编水平。在他的艺术收藏中有贝多芬临终遗像的石版画、歌德的名著《浮士德》的手稿、达·芬奇的工作笔记手稿等等珍藏不胜枚举。

贝多芬创作手稿

在茨威格独处的时候,也是其最享受的时候。有一群高贵的人物神秘地围在其周围,那些名人遗墨以及各个时代最杰出大师的手迹是无言的良师益友,它们开悟茨威格艺术的性灵,给予他文学艺术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茨威格不认为自己是这些物品的占有者,而是那些物品在那个时代的保管者。临终前,他把这些珍贵的收藏都找到妥善的下一代保管者。

茨威格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从来没有忘记去看歌剧。这使我联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经典片段:安迪冒着生命危险为狱友播放意大利歌剧。听不听得懂歌剧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籁之音能让被高墙束缚的狱友们内心感受到自由和愉悦,这是安迪的真正良苦用心。

监狱里的木心,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黑色的琴键,夜夜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

我时常问自己:“为何陷入最艰难的困境中,人们反而更喜爱艺术?”

因为人性的背叛、道德的沦丧反而使人觉得,心中永恒的东西——艺术——才真正可靠。

残酷的战争可以掳掠人们的安定生活,阴森的监狱可以剥夺身体的自由,权利和财富更是能随意换主,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夺不走的:大脑中对艺术的循环就是只属于自己的,对未来的希望也就不会被夺走。

茨威格一生追求的艺术看似无用,实则是不离不弃、忠实可靠的朋友。

情感世界的探秘者

喜爱茨威格小说的读者一定不会错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篇小说是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茨威格重返故乡奥地利,在萨尔茨堡山岗上僻静的宅屋内写就的著作。

茨威格在真实生活中也收到过两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是这两封来信让茨威格有了灵感。所以,这本书也可以看成茨威格的“自传”。

小说中那个陌生女人对R先生有着超乎虔诚的痴迷,痛苦到极致,绝望到极致,从未改变,从未放弃,从未怨愤。

读者不禁会想,这样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但我毫不怀疑这个一生沉湎于乌托邦式爱情的女人在现实生活里爱而不得,在幻想的爱情中得到满足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

非常喜欢高尔基对于这部小说的评价。高尔基在写给茨威格的信中坦言:

“这个短篇以其惊人的诚挚语调,对女性的超人温存,主题的独创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奇异表现力,使我深为感动。读着这篇小说,我高兴得笑了起来——您写得真好!由于对您的女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丝毫不感羞耻的哭了起来。”

我爱你却与你无关,只关乎我一个人完成的爱。在茨威格的笔下,这种被认定为几乎愚蠢的爱,充满了被爱神眷顾的高贵。

纵观茨威格的作品,像陌生女人那样的自轻自贱者比比皆是,如《奇妙之夜》里高贵的男爵、《情感的迷惘》中的文学教授等等,财产、名声、地位、修养在他们眼里轻如云烟,自虐自毁甚至不惜沦为妓女和下流胚。

茨威格不愧为人类情感世界的探秘者,在他把一颗颗淌着脓血的绝望心灵剖开给众人看时,从不是纯粹地为了展示而展示,他倾注了温柔的同情,最深刻的理解和最后的光明,字里行间充盈着爱与人性的力量,最黑暗的地方仍旧有最纯粹的爱情。

对爱的追求是人性的内在本质,茨威格以细腻的笔调赞美这种单纯圣洁的情感,表达出对美好人性和纯净世界的追求和呼唤。

伟大灵魂密码的破译者

罗曼·罗兰曾经评说:“对于茨威格,友谊是他的宗教”。

高贵的友谊是茨威格的终生信仰。他一生游历了欧美很多国家,结交了很多文学艺术界的伟大人物,并以此为无尚光荣。

当我回首往事,我觉得我一生当中最有意义的收获,莫过于我有机会和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交往,莫过于我和他们的持续友谊常常与我早年对他们的敬仰联系在一起。

茨威格的朋友圈真可谓“人类群星闪耀时”。罗曼·罗兰、托马斯·曼、纪德、霍夫曼、罗丹、施特劳斯、高尔基、弗洛伊德、乔伊斯……茨威格崇拜和敬仰这些伟大的灵魂,与他们结下深厚友谊。

茨威格以敏锐的洞察力观察挚友的性格和一些生活逸事,并从中得到启迪和教益。

里尔克是德国人,他们在巴黎旅居时相遇。茨威格对里尔克印象极佳。他发现里尔克总是静静地倾听,从不装腔作势或慷慨激昂,表情自然。最一般的话到里尔克嘴里,都能讲得生动。

诗人里尔克

茨威格最喜欢和里尔克一起散步,里尔克会注意到各种细枝末节,比如路边商店的普通招牌,只要觉得那些字韵律和谐,就高兴地念出声来……人的品格是静悄悄散发的,如青草香,自然而然,令人舒适。

一次偶然机会,罗丹邀请茨威格进入他的工作室参观。罗丹随机修改一个雕塑作品,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两眼发出奇异的光,已经注意不到身后那个激动万分的年轻人,“我是不存在的”……半小时过去,左退右进,思前想后,涂涂抹抹后,罗丹深深松了一口气。他脱下工作服,准备走了,要关门时发现了茨威格。他有些恼怒,随即又想起来是自己邀请对方来的,便说一声对不起。

雕塑家罗丹

茨威格有幸看到了大师的工作状态,终生受用:任何一种创作,需要的都是全神贯注。

这些人,不带骄矜的情绪,生活朴素,随时喜悦,内心有真正的大自由。

茨威格并不在意艺术大师身上笼罩的光环,他看重的是其给予的教益:伟大的人物总是心肠最好的,伟大的人物在生活中几乎都是最朴实的。

《人类群星闪耀时》这部具有传奇色彩的不朽之作,正是茨威格怀着对旷世伟人杰出者的谦卑之意,洞悉伟人生活细节及内心活动,撷取那些或悲壮,或奇妙,或苍凉,或温暖的历史时刻,那些真实存在的大人物,带着历史的沧桑感,向我们缓缓走来。

茨威格在书中写到:“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最富创造力的壮年之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茨威格破译了伟大灵魂的密码,当然也更加通透自己肩负的人生使命。

反对战争、追逐自由美好人性的殉道者

只有经历了光明和黑暗、和平与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才算是真正生活过。

这是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的结束语。

茨威格写《昨日的世界》,叙述的目的不是为自己的回忆,而是为他人所作的回忆;重点不是记录自己的生平,而是描绘他看到的世界。

当时的欧洲怎样从自由美好、悠然自得、充满希望的太平黄金时代到一战再到二战的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犹太人被凌辱被驱逐,进集中营,被害,流放,其中包括很多知识分子、富商、地主、银行家等,他们被抢得一无所有,人格、尊严甚至生命被残忍地剥夺。

茨威格是其中一员,心神不宁地怀着破碎了的心情,像是在黑暗恐怖的深渊中四处摸索,生命中最后几年被流放期间,他带着绝望的心写下这本回忆录,他是欧洲那个时代的见证者。

茨威格厌恶战争,憎恨战争,他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一直致力于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宣传工作,这些努力缓解了茨威格当时可怕的孤独和绝望。

他从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背井离乡,会遭到驱赶,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更没想过他的书籍会被焚毁、被禁止、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五十多岁,头发灰白,心灵疲惫,内心无时无刻不怀着痛苦的忧虑思恋着欧洲,眷恋着他的祖国奥地利,而此时的奥地利正在遭受惨无人道、无法无天的纳粹的肆意蹂躏。

《昨日的世界》是一种告别,也是茨威格对人生的告别。

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带着最后的尊严与体面和妻子洛蒂在里约热内卢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双双服毒自杀。

1966年9月2日夜里,傅雷夫妇不堪凌辱,在江苏路284路5号住所“疾风迅雨楼”双双自杀身亡。

投汨罗江自尽的爱国浪漫主义诗人屈原,“举世浑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民国时期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投水而死,他仅仅为清廷尽忠,他死于一种文化。

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但却有惊人的相似。

大凡自杀,多半缘于对社会和人生的绝望。对于身怀忧患意识而又无力同命运抗争的文人尤其如此。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类执着的精神与飞蛾扑火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专注于自己所追逐的目标,甚至不惜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正是这种方式,二十世纪才诞生了那么多悲剧性的伟大人物。

茨威格无疑就是其中的典型之一,这个真正的精神贵族,最终以自杀抗议屠杀,以此作为与那个世纪最后一搏,在充满血腥与罪恶的二十世纪奏出了一曲绝响,留给后人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哀惋。

写在最后的话

小说家、戏剧家、传记文学家、艺术收藏家……诸多繁复的头衔,成就了茨威格的名誉和地位。

不过,一个天生对自己持怀疑态度的人,他就会把任何一种外在的成就看作一种在那种微妙的处境中使自己保持不变的责任。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茨威格并不看重这些沉甸甸的头衔,这些不过是命运赠送的礼物,随时可以从生命中夺走,而夺不走的是自由的灵魂、对人类的爱和责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