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立春后的观音寺
梁东方
国公营村外广袤的大地上,正因为有高铁的高架桥画出了界限,反而更让人有无边无际的感觉。高架桥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白色列车,将在冬天无遮无拦的大地上默默地走着的人的目光,引向遥遥的地平线,使人更确切地感受到在大地中心一般的辽远。在这样辽远中,一座座村庄匍匐在大地上,互相距离都不远,但是还是给村和村之间的大地留出了足够宽广的视野:村庄像是一艘艘船,行驶在海洋般平坦的土地上。
在平原上,只要你离开了村庄,就像是在山区登上了山坡一般,可以俯瞰自己的家,俯瞰自己的生活。这是平原上冬春季节里才会有的福利,也是经常可以在这样年节的时候看到有人默默地在大地上走着,陷入沉思一般的走着的原因。走到广袤之中去,总之是一种舒展。
这种广袤既是舒展也是限制,要想突破就要借助其间纵横的道路,包括很多竖着铺砖的田野道路;要想更远地突破就要去其实距离不远的高速口和高铁东站。
每一辆从保定东开出的高铁都会从国公营的双塔前驶过,都会被这大地上的宏伟庙宇牢牢地抓住目光。高耸的双塔屹立在众生的屋顶之上,引领着人们俗世里的生活,引向那人们生活久了就不怎么经常被顾及的高高的天空。
观音寺在村庄的一角,庙宇本身也有着浓郁的村庄气息。从庙后经过的环村路外,一些貌似饭馆的平房,在这年节的悠闲时光里,停放着很多车辆。尽管天气很冷,但是因为人多,窗户还是要打开一些,以便放出里面浓重的烟气。和烟气一起奔涌出来的是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和吆喝与说笑。这是北方农村里过年的时候的通常景象,不仅是村外的这些“纸牌屋”,村子里的一些超市,在商品货架边上也会摆上几桌,让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买卖的超市热闹起来。乡间生活有属于乡间生活的乐趣与方式,人们在大地上的劳动和栖止,中间会按照时序在固定的时间里穿插上固定的内容。
在这样总体宽松悠闲的氛围中,庙宇中的一应管理也都有着乡村的随意与自然:东侧进出汽车的门是敞开的,没有人把门,任何人和车辆都可以进出,虽然南门外有很宽大的免费停车场,但如果游客想直接开车进到庙里来,只要还有位置,那也未尝不可;骑着三轮的村民也可以直接带着孩子进来玩耍,孩子们在石碑和殿堂之前的奔跑,骑在驮着石碑的赑屃脖子上欢叫,也似乎就本应该是庙宇中的声响的一部分。这将同时是他们的童年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潜移默化的熏染。
塔下堆起的“香山”正在燃烧,飘荡的香火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让跪在香山之前的一家人和远远地跑着玩的孩子都呼吸着这在春节的记忆里将会永存的味道。戴着帽翅向前忽闪着的皮帽子的卖香人,显然很为这一单巨大的生意而兴奋。他是在帮着香客将一捆捆土黄色的香棍儿扑撒着逐渐堆起香山之后,并且看着他们终于点燃了香山以后,才急急地向着厕所跑过去的。他为自己初五黄昏的这一单生意而全情投入,罔顾其余。这种忙得像孩子一样来不及去解手的快乐,让人徒生艳羡。
西门外卖香的大娘今天似乎没有他这样幸运,我们到来和离开的时候她都远远地就打招呼,问要不要香;走的时候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拦住了车。我赶紧摇下车窗,她非常信任地让给看看这张钱,是不是假的?她身后那拿着这张钱来买香的汉子一脸委屈,说我可是要上香啊,怎么能用假钱?
主殿后面落地的深色玻璃里面是弘法楼中声声不绝的诵经之声,虽然有厚厚的棉门帘,但是宽大的殿堂之上,在这个尤其寒冷的春节的日子里,温度也是可想而知的。任何不在户外快步行走和奔跑而站定了的人,都很难坚持三分钟。长时间盘腿坐在蒲团上、跪在垫子上,倘不是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不是有孜孜以求的兴致使然,都很难想象。这是属于他们的天地人的沟通方式,与大地中的散步者和纸牌屋中的喧哗者一样,都是这个寂寂的冬日黄昏里人类对于自我和自我、自我和天地之间的恒久关系的一种现实的应对和思索——如果将某些不思索也作为一种思索的特殊形式的话。
在越发寒冷的黄昏里沿着村庄中狭窄而不笔直的道路向南向西,从高铁的高架桥下穿过,小公路做了一个近于九十度的扭曲以后重新向西绵延下去,无人的街道上只有偶尔的车辆迎面而来又拐弯而去;这样前行着,凭着来时走乡间土路的距离感觉,寻找着高速公路的路口。
头脑里设定的位置与实际的道路错开了一个BLOCK,这个距离在被手机地图确定以后,随后就走上一条颠簸的小路,视野里果然就出现了那奔腾的流水一样有车辆双向奔驰,永恒地奔驰着的高速公路。
这样快速高效的交通方式使到达和离开都变得迅捷而轻易,也在相当程度上同时打破了古老的经幢塔院所立足其中的恒定与拘囿;对于非观光者的本地人来说,这或者只是多了一个凝望的维度,甚至反而更需要其永恒性所给予的无与伦比的稳定感了。
这样的到达和离开,对于我们这样的游客则是一种生活格式的现场经验或者叫做片段的习得;它没有深意,却足以让人记忆犹新。这样足堪“记忆犹新”的经历多了,人生也就变得更丰富更可回味起来。它们除了是成长成熟意义上攀登与思索的阶梯,当然还是人类栖居在大地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