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走在正定西北部的春日乡野上
梁东方
春天降临,城市里的人们都奔到公园里去看花。
城市周围的大地上自然是没有花的,有一片杏树,也都是横平竖直株距行距都安排好了的以生产杏为目的的杏园。
杏花一旦开放就不再有早春时候的喜人的红色,而变成一种苍白。这种苍白虽然在强劲的春风里也依然飘荡着杏花特有的清香,但是风沙之中的花朵总是天可怜见的样子。在干燥的北方,在雾霾间隙里的天空下盛开的杏花,以那样生命之初的璀璨和娇嫩置身到这样从颜色上看和冬天其实差别不大的环境里,总让人觉着带了几分无辜和无奈。
好在麦子已经开始绿了。
这才是北方面积最为广大的植被,它们由冬天的惨淡的绿转变成新绿的过程不是一日之内完成的,但是在被注意到大地已经是一片新绿的时候,总像是昨天还没有,今天就突然看见了。这样今天突然就看见了的那一刻,就是春天来到了大地上的一个最明确的关节点。
在这样一个春天已经来临了的关节点上,我行走在正定西北部的乡间的大地上。笔直的砂石路面的小路两侧,同样笔直的杨树行列所形成的绘画一般的透视效果,背景正是这样广袤的返青了的麦田。
温煦的阳光将杨树的影子投射到路面上形成倾斜度一致的影子的排列,每一步都踏在这样的影子上,好像在弹着大地的琴键。弹出来的曲子,可以是耳机里的音乐广播中任何一首;也可以是自己内心里正在涌动的什么有头无尾的乐段,它已在重复,似乎就是今天远行的主题旋律。
踩在砂石路面上,脚下的感觉是既平整又每一步都各个不同的;砂石中的石头子儿实际上都是不远处的滹沱河河道里的鹅卵石,它们被从河道里运到大地上铺路已经有了至少几十年的历史,几十年以来它们一直忠实地均匀趴在这些纵横的道路上。踢一下就滚一滚,滚一滚又停下来,从左边踢到右边,又从右边踢到左边,但是终究是没有被几十年来不断来往的人和车给踢远,还神奇地保持着基本均匀。
砂石之中的缝隙可以充分吸纳降水,不仅不会让路面积水,而且还能涵养地下水。虽然跑起车来不如沥青路面平整,但是其环保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而双脚踏足在这样的砂石路面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就会在春天的明亮与明媚中感受到大地的隐约的弹性。那是复活了的土地在春天睡醒了的虫虫蚁蚁的蠕动下的弹性,那是富含养分的山前大地上的土壤开始孕育又一轮生长与收获的生物分子之间的镶嵌关系所带来的弹性……
枝头的鸟儿啁啾的声响因为没有任何建筑的阻隔而可以传得很远,在很远的地方,在那些匍匐在大地深处的白色墙皮的村庄处,这样传得很远的鸟鸣似乎才有了回声。只是不知道是声音撞了墙反射回来了,还是那边的鸟儿在回应,在回应这春天里隐含了求偶与孕育意味的鸣唱。
一种嗡嗡嗡的类似地声的声音,因为环境里的过分安静而明确地出现在耳鼓里,让人不由得就张望着去寻找;自然,寻找到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广袤。
麦田里已经在浇灌第一茬春水,远远地站着拿着铁锨的人。他们努力寻找着田埂快步走过去,又急刹车地站定了踩下铁锨,铲走泥土,让流水漫灌到新的畦垄,麦子下面立刻就会有水的闪光突然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这样的景象排挞而去,与广大的麦田相始终,一直到远方又一行树梢将大地分隔成新的浩远的田块。这样一方一方大致上以百亩为一方的大地上,依然呈现着醉人的传统农业景观。作为最为天人合一的人与自然相处的格式,农业社会的劳作实际上恰如其分地将人类的能力界定在了一个不过分破坏自然的范畴里。农业社会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可循环利用的所谓原始环保成分,都在这样人类有限能力的界定里,四季轮回着。每一次轮回都充满了细节,充满了给予其他动植物以应有的生存空间的万物缤纷的丰富。
在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的时代里,发展实际上已经不再是线性的舍此即彼,而是应该尽量保留各个所谓发展阶段之中于人最有利的成分。从这一点上说,依然能自由地行走在农业社会景观的大地上,将是伴随人类始终的潜在渴望。它审美的观感背后是滋养人生俯仰天地的本分的恰当,是万物同在的淳朴和容纳……
我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沿着正定西北部的乡野中的砂石路面走下去的行程,希望是没有尽头的,希望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它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将人类在大地上栖息着的美妙与惬意,轻柔地吹送到我的眼帘、足下和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