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笔记:吃过没见过
梁东方
今年秋天,在张家港偶然看到了很多结满了果子的大树。枝干树形像是苹果梨桃子杏树,却又都不是;果子像是芒果,却都是均匀碧绿的;在地上捡了一个,沉甸甸的,完全是木质的椭圆形状,每一个部位都异常坚硬。
询问之下才知道,竟然是以前吃过的木瓜。木瓜之称不知怎么叫起来的,但是直观地看,这个名字的确是名副其实。既是瓜还像木头一样硬,何以我们在超市里买来吃的木瓜都是那么又红又黄又软?那种轻易就可以打开,打开以后密集排列的黑色圆形籽实,及其黑色圆形籽实之下香甜的淡黄浅红的果肉四溢的清香的印象,是怎么也不能和眼前树上这些青芒果一样的硬硬的椭圆木头联系起来的。
这当然是一种果实在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差别,是果实作为树木上自然的生长之物与遥远地域里的超市商品之间的不同。
全国没有见过长在树上的木瓜而吃过木瓜的人,大约应该占全部吃过木瓜的人的大多数。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火龙果和猕猴桃身上,其发生机制在数不胜数的南北方水果与食用水果的人之间的巨大地理间隔。过去这样的现象不会普遍发生,因为对于那些路途遥远而运输不便的水果来说,只有本地人或者距离本地不远的人才能吃到,而凡是吃到的人大致也都是见过这种水果长在树上的样子的。偶有异样,也多发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比如给唐明皇杨贵妃吃的快马荔枝;现在之所以产生吃水果的人和水果之间的普遍互相不熟悉的状态,当然是因为交通的空前便利,也因为水果种植技术包括环境技术上的进步。
从人类的自然本性上说,大致上大家都会以吃过没有见过的水果为荣,觉着新奇,觉着新鲜,觉着世界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敞开了一点点值得探索的大门,觉得自己没有白活。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之中就包含着对那种吃到异样水果情形的高端想象。
固然有很多人只买自己熟悉的水果,但那些新奇的异地水果也总是能在超市里卖个好价钱:猎奇之余,那些未知其详的水果的独特口味对于很多人来说也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何况其中必然还有吃到本地少见的水果的成就感。
当然,这种南北方水果的大流通,空前快捷和方便的状态里,其实也有一种近乎人的“异化”的尴尬。没有见过果树却吃过果子,终究还是不能完全体会这果子的全部细节,也存在相当程度上的盲目。吃过肯定是见过,不过只是见过工业品一样的这个水果本身,而没有见到这种水果所从来处、它长在树上的样子、它开花结果长大的过程而已。所以就吃得糊里糊涂,对于果子的味道、特质、细节已经深有体会,却对这种果子的来龙去脉茫然无知。
何以吃过一定要见过才好?
吃和见之间的朴素关系一向在原始自然与地域伦理里是一个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现在不知不觉就将其打破了,人就进入到了一种异化之中去了。不知不觉地成为现代运输与种植技术基础上的感受断裂的参与者:在享受美味的同时,失去了对于美味所从来处的深切日常体验;虽然理论上滋味与营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终究会在心理上形成一种翳障,不再通透而近于一种未知其详的含糊与混沌。
这并非清醒的人所应有的处境,虽然靠着网络搜索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但是终究还是在这样的果树下仰望过、盘桓过、沐浴过其花香和阴凉,才会有第一手的只属于自己的确切定位吧。
在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我们还是更愿意从人类自然生活的漫长历史习惯里,汲取身心健康的不竭力量。所以,有机会见识不一样的果实生长之态的时候,万勿错过;有机会看见与自己长期居住地迥然不同的世界的时候,万勿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