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我赶上了桂花季

梁东方

早晨一开门，桂花糕的味道就从楼道里一下涌了进来；因为以前闻到这种味道的经验里，都是从桂花糕中得来，所以会有这样将桂花的味道误会成了桂花糕的味道的事情。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错误，不禁就笑了。笑的时候，顺便又大口呼吸了几次桂花的味道。

桂花树就在楼下，是最靠近楼宇的一排绿化树中的一种。它们貌似不会开花的亮亮的绿色叶子中间，已经有密集的黄色小花在开放。开放的姿势和样貌都很低调，但是味道却十分张扬，弥漫出去很远很远，整个小区里似乎都是它们在唱主角了。

人们当然很乐意他们来唱主角，树下的老人们早早地就团团坐在桌子旁，不管是打牌还是喝茶、聊天，其实无一不沉浸在这样的桂花的味道里。这已经是他们每天的习惯，一天一天下来，终于到了秋天，终于又到了桂花飘香的时候，他们就很满足，就对自己生命中这又一次感觉盛宴很陶然。

享受这种盛宴的方式不是我们看到过的把鼻子凑到花前的嗅闻，而就只是这样看也不看那些花，只沉浸在那些花下的阴凉里。多年前曾经慕名去看杭州著名的一景满陇桂雨，吃惊地发现沿着道路两排巨大的桂花树下，是无尽的一桌桌麻将。至少当年的那些人们表达对桂花季的热爱的方式，就是在开花的时候坐在树下，坐在花香的范围里打牌打麻将。在桂花香里打牌打麻将固然是一种途径，做点别的也未尝不可，即便什么不干，只要一直沉浸在这样的花香里，就已经算是没有错过这一年里又一次宝贵的花季。

而在太仓，在去超市的路上，在浏河边上，在街道拐角的一个位置……每个人都能说出自己上下班上学回家的路上在哪里有桂花，整个城市里几乎随处都可以呼吸到桂花的甜蜜香气。在这个小区里，人们是不必去什么景点，不必去公园，甚至不必出家门就可以沉浸在桂花的花香里的；因为桂花的花香会顺着楼梯爬上去，会从一家一户开着的窗户里弥漫到屋中，让一天24小时不管你做什么都有桂花的花香相伴，乃至大家都已经身在花中而不知有花了。

这里的桂花就开在自己的家居生活之中，这是任何别的地方不管多么好的桂花也都难以比拟的。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就很陶醉，由身在福中不知福到身在福中很知福的那种陶醉：作为一个北方人，能在一直在北方传说的江南呼吸着桂花的香味儿生活起居，这岂不是已经实现了某种如梦如幻的理想！基于新鲜、基于对比而来的幸福感，总是能更客观地甚至更从好的方面分析认知我们当下的处境，以及周围的世界；并由此自然而然地心怀谦恭与感激。

李清照说桂花是“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我在这里这样说前人说过的话，破了我自己写文章从来不愿意掉书袋引文的规矩，无他，只是因为李清照很准确地说出了桂花的特点。而且隐约之中，她对桂花的描述和夸赞之中也有对自我的界定的映像。她可以欣慰的是，以后世的角度观之，她的文和她的人，都称得上是人中的桂花了。

桂花的确给人以柔弱的印象，但是香气也肯定是第一流的。不过她界定的桂花都是黄色的，我为什么发现还有白色的呢？莫非是夜色里的视觉错位？查了一下才知道，桂花的品种极多，也的确是有“晚银桂”和“白洁”等品种的白色，甚至还有“丹桂”的红色。

这样貌似还在说桂花，其实已经离题，离开了自己感受的题；所以就此打住，网络时代里，多说搜索来的知识本身，已经无趣无益矣。

可以确认的是，桂花有白有黄，更多的还是黄。黄色的小米粒似的花朵在油亮的叶片之间的梗上像是葡萄串一样堆积着，单从外貌上看，与任何其他的花朵比起来都算是其貌不扬。但是就是味道强大而独特，南方北方，只有它的花是这种味道，只有它可以这样弥漫整个季节，弥漫到几乎所有人的人生之中去。

桂花的味道十分甜蜜，这种甜蜜使人简直不能相信我们的生活之中，居然还可以如此甜情蜜意；桂花带着一股独一无二的鲜劲儿和活跃感，待你最初惊艳地嗅到了它想进一步更多地呼吸、以确定它的香气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它却又在一瞬间跑开了。

这种跑开了的妙感，勾引得人愿意呼吸了一口再使劲呼吸下一口；愿意一直浸淫在这样季节馈赠给南方大地的礼物之中。

与北方的秋天的肃杀冷寂不同，在太仓气温平和、时间漫长的秋天里，桂花使季节和人一起更其柔和起来，普遍让生活其间的人们更爱生活，更爱这个世界，这个诞生过李清照那样虽然不无凄怆而终究还是给人间留下了艺术之美的人物的世界。

李清照是呼吸过桂花的香气的。她在同样的环境中生活过，和你在同一片土地上。桂花是唯一的媒介，将人和人跨越时空连接了起来。

也许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其实某一种花香一直弥漫在生活中的话，这种花香就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成了季节与人的关系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在地理的景点之外，还有这样花香的气味场合，以弥漫味道的方式供我们体验和观览。而当这样的花香场合就在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不必去外面找就已经充满了我们的作息的时候，能不让人由衷愉悦乎！

而桂花季节的结束却始料未及，非常快，只在一夜之间。原来想南方的气温平和，一天之内的温度起伏不大，桂花可以长时间地伴着悠长的秋意一直开下去的。但是一天一夜的雨后，桂花都被冲到了地面上，黄黄的一片。

于是桂花香气弥漫的季节，至少在本地便以这样不期然的方式宣告结束，今年不再有桂花香飘到楼上的窗口了。独特的这一个，就此而去。

不过这也无妨，太仓还有很多别的花在开放；而明年，也一定还会有桂花的清香如期而至。那时候，我们也许不单单会想起李清照的诗句，还会想起去年的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