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看画展的人们
梁东方
在北京参加书展,有个粗略的观感:看书展的多是从业者,而看画展的则像原来一样,还多是自发而来的。这既是因为书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被手机取代,也是因为书展的地点远离市中心,即便买了门票进去也并不售书,只是让看一看。同样是看一看,书展的魅力就不及画展了。画展的美术馆是殿堂一样的存在,是宏伟的公共场所,是平常人可以不花钱就走进去的金碧辉煌的地方。
看画展的人里也能很容易分别出哪些是被组织着来的,比如那些参加开幕式的人,比如那些穿着统一服装的某个美术培训班或者是夏令营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仅人多而且集中,不仅有仪式性而且肯定会搞一个大合影。他们要留下一个大家集体参加了什么的证据。总而言之,他们也是从业者。
相比而言大多数完全是自发地来看画展的人,则没有这么集中,也没有这么隆重的仪式性,他们更多的还是为自己而来,为兴趣而来,为兴致而来。尽管上午九点开门伊始用身份证换票的窗口前就已经排上大队,大队逶迤着从窗口延伸到便道上,经过公交车的站台一直向东而去;以至从身边的地铁口里出来的人要寻踪向着与美术馆相反的方向走出去好远,才能找到队伍的末尾。在这样等着取票进美术馆的队伍中,是没有通常排队的焦虑的,大家普遍都怀着一份宁愿在期待中多待一会儿的心情,一份从事优雅之事的从容,甚至还在排队就已经有了一种互相欣赏与自我欣赏的味道。
自发地来看画展的人这么多,是因为画面比图书更直观、更高大、更好看;不管有没有准备,有没有专业知识,都可以抬头就看。因为美术的色彩和造型与文字相比更接近于人本能的欣赏范畴;因为欣赏绘画本身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幸福生活、悠闲生活、审美生活的表征。
当一个人还能来看画展的时候,说明他的身体和精神就都还是基本可以的,说明他的情绪是稳定的,他在人世中的至少这一段时光里是不虞阙如的。他们没有被病痛折磨,没有被矛盾纠缠,没有被事务性的工作弄得焦头烂额;他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还有一定的分寸,他还没有沉湎在烟酒里、手机里不可自拔,他甚至还志怀高远、有审美的需要……
能看画展、愿意看画展本身就已经是幸福人生的指标之一了。
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看画展的既有很多孩子观众,也有很多老年观众。其中还不乏拿着纸和笔的临摹者。老师现场对照画面进行实地讲座,堪称最好的现场教学。这在其他任何艺术门类似乎都不大好如此直观地实现。
绘画是生活的反映,是世界在人类头脑中的映像的错综复杂的消化之后的再创造,既是模拟也是展现。这样的性质决定了观画者既可以看到现实中的直接场面,也心映于与画家同样的想象之境。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看画这在很多人已经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也许并非美术的从业者,但是多年的美术作品欣赏的经验已经可以让他们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审美尺度和偏好,乃至评价体系。在观赏和品评的过程中,或优或劣都会使他们有话可说,偶然看到特别中意的则会流连忘返、沉浸其间、徘徊再三、久而不去,一如要走进那自己都说不太清楚却被画家描绘出来的正中下怀的场景、神魂颠倒的理想之境中去。
偶尔有过一次这样的赏画经验就会使人上瘾,情不自禁利用一切机会再来,再看随便什么人的绘画作品,以期还能收获那样极致的审美高峰体验。然而这座国家最高等级的美术馆里的展览虽然从来都是衔接紧凑没有空档的,但是因为全国的画家都趋之若鹜,美协之类的组织的头面人物更会捷足先登,所以展览的质地其实往往并不如人意。
美术界的浮躁与出名捷径、参展话语权等等一些列问题,使展出的作品难以一直保持很高的平均水准。这其中尤其个展的水平,很多时候都难以撑起场子来。就像要开个唱了,歌手突然显出了捉襟见肘的窘境。画展虽然无声,但是窘境在明眼人那里还是一目了然的。
这样一来,倒是一些画派的展览,一些以省份或者流派为核心的众人展、多人展、回顾展反而会有好作品可观。当然这样说肯定不是在否定个展,功夫很深的老画家,个展看起来还是很丰富很让人惊艳的,比如现在眼前这位——卢是。他深厚的绘画功底使他能纵横各种风格的绘画作品之间,从精雕细刻的连环画风格的写实作品到粗犷的大写意,都秉持着从生活中来的一丝不苟和源于自己美术功底的耐看好看。
任何创造性其实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已经对传统的、专业的技巧烂熟于心,至少是技术上得心应手之后才生发了新的念头和新的画法,那种仅仅因为要遮掩自己技术上的短板而搞的避实就虚、掩护短板的创新,偷懒式的创新,实际上不仅骗不了自己也更骗不了观众。在艺术创作上自欺欺人的确是皇帝的新衣,别人碍于面子不明说从来不代表没有这个事实。
然而,就像在书展看上看到文字功底深厚的作者的真诚之作已经不易一样,在画展上看到功底深厚的画家的作品,几乎也需要这样靠着经常来看画展做偶遇式的寻觅了。一些所谓的创作者,早已经远离了艺术之为艺术的安顿心灵、安顿人类的心灵更安顿自己的心灵的基本追求,而一味在功名上取巧了。
在一楼大厅靠墙的大理石长凳上,一有空隙就会有人赶紧过来坐下休息。看画展是很累的,精神上不觉着,体力上却很明显。因为一直全神贯注,所以往往意识到累的时候就已经要走不动了。坐下不仅是为了休息,也是为了回味。这些在展览册子和手机App里也能见到的画作,被这样以原作的尺寸和光感在现实里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的无与伦比,使观众拥有立体的多角度的观看机会,这样的机会需要每个人都调动自己的体力与精力,全情投入地参与进去……
现在的休息就是从那里面抽身出来,进行回望和反刍,并在半睡似的朦胧中置身那些画面所营造的场景气氛之中,让想象的翅膀翱翔着,找到属于自己的经历与感受的落脚点,从而使那画面具有了自我的性质,具有超越于现实中的自我的某种自由情境的分量。
对于我自己来说,一直要寻找的似乎就是坐在婴儿车里的某个瞬间场景的再现:天光耀眼,竹板的婴儿车上满是嘴啃却怎么也啃不动的自己的气息,而车外的向日葵似的大花朵正在招摇地盛开,使人突然学会了将目光向着外面的世界瞭望。那第一次瞭望这个世界的时候的观感,我一直想在绘画作品中看到,但是至今也没有完全实现。曾经有过某种程度上契合,但是任何一个画家也还是没有完全画出那其实只属于我自己的对世界的初认知。
这是我作为看画展的人之一的不竭动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