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
明天他将离开这片土地。
他躺在自己那张窄小的床上,侧身盯着窗外的天。还没到月影婆娑的时候,天上也不见半颗星子,像是泼了笔浓墨,晕开满天暗沉。往常这个时候,少说也会有十几八颗星子的,不说有多少光亮,好歹算是给庄稼人心里安了针定心剂,明天,会是个和风无雨的好日子。
看来明天会有场雨啊……走的时候估计挺麻烦。他想着,看着昏沉的天,突然一阵烦躁。他翻了个身,目光触及到半掩着的房门,顿了顿,极快又敛下了,像是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不知道该看着什么,只好凝在自己那张老旧的床榻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慌张无措,明明,对他来说,明天会是个好日子,一个将会改变他潦倒现状的好日子。他知道,母亲是为他骄傲的,父亲也是。
明天他将离开这片土地,带着父母的期待和挂念,走出这贫瘠的山村,开始一段崭新的旅程。从大山走向城市,在山里人心里,就如同从黑暗走向光明。他将离开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人看待他的眼神都是充满艳羡和向往的,连带着他的父母,腰杆子都恍若一夜之间笔挺。
光宗耀祖,不过如此。
可他在烦躁什么呢?明天……每当想到明天,期待着,骄傲着,却又像是缺了些什么,心口破了个大洞,飕飕灌着冷风。
这样不知想着些什么,半晌,吐出口浊气,他直起身,下了床榻。
他突然想去外面走走。
母亲不在房间外是他意料之中的,她最近几天都关在自己的卧房内,说是要给他准备外出过冬的衣物,都得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不然怕他穿不惯。除了每天定时准备饭菜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身影,其他时候,只能偶尔听见隔壁屋子传来的微小的动静,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父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烟,他抽了不少,那杆老烟枪在阶上磕出一地白灰。烟雾将他的脸掩去了大半,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爸……我出去走走。”他喊了声。父亲正动作的身子顿了顿,应道:“天晚了。”不及他作出什么反应,父亲又急忙补道:“明个要出门了,早些回来。”
他回了声好,扭身走出了家门。
家乡是十年如一日的模样,无论是那条扭曲窄小的河流,还是那片笼罩在黑暗下的田地,抑或是这片土地上树立着的参差不齐的矮房,像是定格在老照片上永久不变的剪影。
他走在村子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道路的尽头通往外面的世界,肉眼望见的,除了空白还是空白。以往每天都会有赶着牛羊的村里人踏着暮色从那尽头归家,偶尔叫他遇着了,还会高声招呼着。而两边的田地里,哪怕是到了这个点,也从不缺埋头干活的人们。
明天,明天……他将……
他似乎听见了唢呐和锣鼓发出震天的声响。是多久之前,火红铺满了天地,轿队从村里延伸到了村外。他看见二姐穿上了同样火红的嫁衣,点上彩妆,就这样颠颠簸簸嫁出了村子。那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起起落落,反反复复,这回,终于轮到了他。
他望着不远处起伏的山峦,暮色遮盖住了它的面孔,可他依旧在心中清晰的描摹出它的轮廓。从小至大,这座山,这片土,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
而明天,他将离开这片土地。
夜色完全覆盖下来前,他转身回了家。父亲已经回了房,两个人的卧房里,灯还是亮着的,他没打算打扰他们,在房门口站了片刻,他回了屋,灭灯,上床。
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些人的无眠夜,他睁着眼,面向窗外墨蓝的夜空。夜深人静之时,无声听着隔壁断断续续传来的啜泣声。
他也许是明白着的,心里的那个冰冷的大窟窿到底所谓何。前程、未来、光耀……他清楚这次他的启程带给家里多少荣耀和希望,也清楚父亲和母亲是多么衷心地为他而自豪着。可即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沾染上了母亲无言的泪水,也印着父亲沉默的面孔。
明天,他将启程。
他出发的时候,天还蒙蒙亮,雨是从半夜开始下个不停的。行李里装着他平日里爱吃的些许家乡货,母亲也起个大早,将她最近几天赶出来的衣物叠的整整齐齐,装进了他的大包里。
母亲的眼睛是久违的红色,肿的,二姐出嫁的那天,她也是这般模样。他听着母亲琐碎的叮嘱,目睹她佝偻着腰背回了房。而父亲,直到将他送至车站,也还是一语不发。不真切的心情持续到他上了火车,隔着窗,他与站台外的父亲四目相对。雨势又涨了几分,水流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很快,外面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也阻隔了他望向父亲的视线。大雨中那个不算强壮的身影,像是山里最为年老顽固的碑石,一动不动观望着他的离去。
他明白,他将离开了。
一日冬雨,一场旅程,一声告别,去寻一个未来。
而他身后即为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