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文德斯《柏林苍穹下》（1987）：纵横柏林
上海举办“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场面火爆。借此活动，小众先锋将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连载文章。
柏林苍穹下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1987)
一段脱俗的尘世爱恋，一场惊艳的视听之旅，在其背后，更有一抹沉痛的家国哀伤。《柏林苍穹下》，是关于一座城市的电影，是关于一切历史的电影。它是一部纪录片，记录了柏林的城市生态；它也是一部科幻片，穿越了古今的往复伤痛。
《柏林苍穹下》的英文片名为“Wings of Desire”，即《欲望之翼》。它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一位柏林上空的守护天使，为爱情所俘获，折断翅膀、堕入人间。它是一出对人类处境所作的寓言，封闭的内心如何敞开去拥抱世界，透彻的双眼如何被世界的幻美所俘获，迷失在漂泊孤独中的灵魂如何寻到自身的救赎。《柏林苍穹下》以其温柔的电影语言，让我们重获初见世界时的惊奇，让我们相信红尘俗世的感动。但文德斯在续集《咫尺天涯》中，以美国类型化故事包装，无情地摧毁了这一童话般的构想。既然存在天使，魔鬼同样存在。尘间便是天堂与地狱的合体，人便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体。《柏林苍穹下》与《咫尺天涯》组合一体，告诉世人，天堂、地狱，皆在人间。
但《柏林苍穹下》带给我们的召唤力量无法比拟，正如达米尔放弃永生的天使世界，放弃能够看到本质的黑白世界，转而堕入危险的现世一样，我们也应与世界积极建立联系，去拥抱世界的幻美。最主要的是，我们要像达米尔一样，对现世充满信心，呵护自己的天使之心，而不要像《咫尺天涯》中的卡西尔，受到魔鬼浸染。在2002年，上海美术制片厂出品了一套动画片《魔鬼芯片》，这是一套难得的佳作，是一部具有科幻色彩的哲理片。片中以西游记为背景，紧紧围绕魔鬼芯片和天使芯片的故事展开。即使唐僧这样的好人，当心中插上的是一枚魔鬼芯片，也会立马做出恶事。即使是妖精这样的坏人，当心中插上的是一枚天使芯片，也会立马做出善事。这与《柏林苍穹下》与《咫尺天涯》所展现的人生哲理一样，欲望之翼扑打不停，欲望可以引人拥抱世界的美好，也可以引人堕入无穷的黑暗，人生在世，呵护自己的天使之心，插入一枚天使芯片。
谈完《欲望之翼》，再谈《柏林苍穹下》。这个片名是德国直译成英文“The Sky Above Berlin”或“TheHeaven Above Berlin”后翻的，它直接指称柏林这座城市。文德斯最初的诉求，便是寻找一个视角，既在柏林，又关于柏林。遍布柏林的天使雕塑让他寻到这一视角，从而借永生的天使，观照这座历经伤痛的城市。
如果说《公路之王》是一首影院挽歌，记录逝去的乡间影院，那么《柏林苍穹下》就是一首城市挽歌，记录逝去的柏林。这种逝去体现在两个层面，首先是达米尔与卡西尔两位天使的所见，及片中那位颤巍巍的老人荷马的所见。达米尔和卡西尔在柏林墙游荡，谈论着人类初创之时的天地万物，他们见证了历史，并能进入别人的回忆去重现历史。影片中插入诸多历史影像，尤其是战时影像，旨在铺陈这一立意。如二战即将告捷时，美军进入柏林拍摄的断壁残垣影像，或者飞机在天空咆哮而过丢下的颗颗炸弹，或者战后的柏林废墟及废墟之上无望的人们。这些画面或通过天使的回忆，或通过天使进入别人的回忆展现出来。此外，颤巍巍地游走柏林，寻找曾经的波茨坦广场的老人荷马，则是影片关于城市与历史这一主题的关键人物。卡西尔是荷马的守护天使，与达米尔去看马戏团不同，卡西尔来到摄制组，观看剧组拍摄关于纳粹的影片。随后，卡西尔陪同着荷马来到柏林墙附近，寻找波茨坦广场，卡西尔倾听着荷马的心灵声音，倾听那些关于逝去的故事。文德斯用年老说书人荷马这一角色，象征性地将柏林与其历史联系起来，引人省思。或许对于我们而言，《柏林苍穹下》有些松、散、慢，但对于爱思考、爱读书的德国人，则并不这样。文德斯借这些影像与象征表述，继续引发德国人关于自身民族与历史的反思与思考。
逝去的柏林，第二层面体现在它在当下回望时的意义。文德斯笑称，《柏林苍穹下》现在看起来像一部纪录片，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柏林图景，柏林墙未倒塌前的柏林面相。文德斯以其松散游离的公路片架构，在其巡游柏林城。他有意识地设置取景地，有意识地去摄录一些标志性的柏林场景。在片中，我们可以看到遍布柏林的天使雕塑，看到极富柏林特色的洗衣店、双层巴士，看到那个人类知识的宝库与“天使之家“图书馆，看到彼得·法尔克走过时背景的文化遗址，看到马戏团的那处偌大的空地，看到类似地下Livehouse的摇滚现场，还有最具政治色彩的柏林墙。其中大部分场景，如今都不复存在。文德斯在最早拿起摄影机时，就相信，单纯的记录就有力量，“只需要打开摄影机，让他一直拍就好了直到胶卷用完”。这些记录的画面，成为一个城市变迁的见证。
在现实意义上，当年那些极富魅力的街景、极富魅力的场合，都已被摩天大楼席卷，如马戏团的空地已建成了大楼、柏林墙附近的空地也变成了百货商场、那个承载着一代人摇滚记忆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地下Livehouse如今也不复存在。文德斯借《柏林苍穹下》，记录了这座城市的阵痛，她多舛的命运、她的不被善待，而酿成这一切后果的，皆源于人，至此，《柏林苍穹下》从另一个角度谴责了人类的作为，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时期对文化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