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唯一中国取景的终极公路电影，预言21世纪影像吸毒症
《直到世界尽头》Bis ans Ende der Welt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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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77年的澳洲之行，澳洲内陆的奇特风景让文德斯产生看科幻片的感觉，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构想一部科幻片。七年后，文德斯与女友多马尔坦再次踏上这片内陆，当地的风景仍在激发着他的创作，最终，文德斯拍出野心勃勃的《直到世界尽头》。
在当下的数字时代回看文德斯1991年上映的科幻片《直到世界尽头》，惊讶于影片对人类未来所作的恐怖预见——人类被影像控制。然而，上映之初影片却惨遭失败。《直到世界尽头》耗资3500万美元，横跨四大洲，在法国、德国、葡萄牙、俄罗斯、中国、日本、美国、澳大利亚取景，由文德斯女友索尔维格·多马尔坦(《柏林苍穹下》女主)、文德斯早期银幕代言人鲁迪格·福格勒(《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公路之王》男主)、戛纳奥斯卡双料影帝威廉·赫特(《蜘蛛女之王》)、伯格曼早期御用瑞典男星马克斯·冯·叙多(《第七封印》、《处女泉》)、法国国宝级女星汉娜·莫罗(《朱尔与吉姆》)、英国著名演员山姆·尼尔(《侏罗纪公园》)出演，选用U2、R.E.M、娄·里德(Lou Reed)、尼克·凯夫和坏种子乐队(Nick Cave & the Bad Seeds)、传声头像乐队(Talking Heads)、罐头乐队(Can)等传奇音乐人的配乐，初剪完后为20小时，导演剪辑版为近五小时，但华纳并不接受这个片长，对其大肆删减，结果上映后反响平平，颇有赛尔乔·莱昂内《美国往事》上映时的故伎重演。直到后来，导演剪辑版通过录像带、网络等方式流传，影片才得到客观中肯的评价。
导演剪辑版为三部曲，每部时长约1小时30分。影片以作家尤金的视角讲述，每部开场都是高空俯瞰澳洲内陆的画面，画外音中尤金介绍故事背景：“1999年，一颗印度核卫星失控，没人知道它会坠毁何方……”在世纪之交、世界即将毁灭的背景下，文德斯用侦探片和科幻片的类型包装，用松散游离的公路片架构，讲述了一篇宏大的人类未来寓言。人物之多、线索之庞杂、时间地理跨度之大，堪称一部科幻史诗大作。
第一部讲述克莱尔(索尔维格·多马尔坦饰)离开背叛她的男友尤金(山姆·尼尔饰)，在外独自游荡，在一起车祸后，克莱尔认识了两名劫匪，并答应收取30%的酬劳将赃款托运到巴黎。其间，克莱尔偶遇一名遭人跟踪的英俊男子特里弗(威廉·赫特饰)，冥冥之中克莱尔为救这个人的动机驱使，找到私家侦探菲利普·温特(鲁迪格·福格勒饰)进行追踪，而她的男友尤金为了让克莱尔重回身边，假装与其同行。克莱尔满世界跟踪特里弗，两人逐渐产生感情，但特里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在逃跑。当克莱尔一路追到日本，发现特里弗双眼受损，她离开男友尤金，带着特里弗乘坐火车，躲入日本乡间，第一部分告结。
第二部揭开特里弗身世，他是科学家亨利·法伯(马克斯·冯·叙多饰)的儿子，真名叫山姆·法伯，他肩负着为失明的母亲伊迪斯(汉娜·莫罗)带去光明的使命。他在全世界游荡，躲避跟踪，并用父亲亨利制作的特殊照相机录像。山姆带着克莱尔来到旧金山寻找姐姐，并让克莱尔带上照相机录像，而此时追踪赃款的劫匪之一西科也来到旧金山，三人一起乘船来到澳大利亚，而克莱尔的男友尤金，和曾经雇佣的私家侦探菲利普·温特在此等候多时。之后，山姆与克莱尔乘飞机飞往父母所在的澳洲内陆木巴图人聚居地，但在飞行中，印度核卫星引爆，世界毁灭，唯有这伙来到澳洲内陆的人幸存下来。克莱尔与山姆迫降，在路上遇到木巴图人、尤金、温特等人，他们一起坐车来到山姆父母所在的木巴图人聚居地。父亲亨利急于将山姆带回的影像传递给伊迪斯，但首次尝试以失败告终，至此第二部分结束。
第三部科幻色彩最强。山姆因无法为母亲伊迪斯传递影像而苦恼，而克莱尔之前在旧金山用照相机录过像，于是先让克莱尔传递，结果克莱尔与电脑百分百契合，传输十分顺利，接下来，亨利逐步将山姆收集的影像进行传递。与此同时，影片的叙述者尤金继续将发生的故事写成小说，喜欢摇滚乐的劫匪西科打起了鼓，从而吸引了很多无所事事的人加入，最终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乐团。西科用无线电收听到外界的消息，发现核爆炸只发生在太空中，世界并未毁灭。在2000年世纪跨年之夜，西科与他的乐团伴奏，克莱尔高唱一曲，劫后余生的他们满怀愉悦。然后，伊迪丝逝世，将故事导向另一个极端，悲痛的亨利不顾众人拦阻，执意将研究推向收集人的梦境。木巴图人因反对而离开，亨利、山姆、克莱尔因沉迷释梦机器带来的梦境画面而无法自拔。留下来继续写作的尤金带克莱尔离开，山姆的木巴图人兄弟带山姆离开，中情局找到老巢将亨利带走。最终，克莱尔因尤金的文字走出对梦境的执迷，山姆也得到好转来到旧金山，但两人再也没有相遇。克莱尔后来找到一份航天工作，在外太空遥望地球，影片戛然而止。
可以说，文德斯用三部标准时长的影片，打造影片的开端-发展-高潮三部分。第一部为侦探片类型，第二部为侦探片与科幻片杂糅，第三部分为科幻片类型，三部曲用松散游离的公路片架构联结起来。从整体来看，影片从中间一分为二，即以第二部中间印度核卫星引爆为中间点，之前是秩序正常的现世，影片的时间地理大幅度漫游，之后为秩序失常的末世，时间犹如凝滞一般，地理局限在澳洲内陆。从前到后，影片从松散走向集中，也从“奥德赛”的现代演绎，走向对未来人类命运的严肃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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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世界尽头》由文德斯与女友多马尔坦共同创作剧本，多马尔坦注入女性视角，将“奥德赛”的故事，转为“奥德赛之妻佩涅洛佩”的故事。同时，文德斯用电影反思影像之泛滥，在1991年预言了未来人们沦为手机、电脑、ipad的奴隶的恐怖命运。
首先，《直到世界尽头》是一个爱情故事。文德斯女友索尔维格·多马尔坦认为，在当下的时代，佩涅洛佩绝对不会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而是一定会上路寻找。在之前文德斯的作品中，女性一向缺席。此回有多马尔坦的帮助，影片塑造了一个矛盾的女性形象克莱尔。她因想救一个男人山姆，追着他满世界跑。随着彼此的理解、帮扶，两人坠入爱河。但后半段两人被生化影像控制，沉迷自己的梦境，疏远了自己，也疏远了他人，最终爱情破裂。不过，影片最重要的题旨，是在爱情故事背后隐藏的对技术及人类命运的反思。
《柏林苍穹下》虽有移动、迁移之感，但并非文德斯常规意义上的公路片。《直到世界尽头》重新回到这一类型，并彰显了其庞大的野心。汽车、轮船、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自不必说，单影片取景地就超过了七个国家，语言也超过了七种。而文德斯公路片必不可少的摇滚乐元素，也在《直到世界尽头》中张扬到极致。我们看下此回文德斯选用的摇滚，彼时融入电子元素的U2乐队、地下音乐教父娄·里德、有“黑暗王子”“哥特王子”之称的尼克·凯夫、早期朋克乐队传声头像、另类摇滚宗师R.E.M、先锋摇滚罐头乐队，这些充满反传统、先锋、实验、迷幻、电子的配乐，与影片的科幻气氛和谐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奇特而又神秘的氛围。此外，影片隐藏着一条关于音乐的暗线，女主人公克莱尔本身是个摇滚果儿，曾为山姆播放的小矮人音乐深深吸引，之后认识的劫匪解放西科是一个鼓手，他的男友尤金会弹钢琴，雇佣的侦探菲利普·温特会吹奏口琴，当一行人来到澳洲内陆后，当地居民会一种民族乐器，影片在一步步地铺垫下，走向最后的音乐狂欢。西科在内陆打起鼓，吸引了其他音乐人，他们在内陆无人的山地间演奏着迷人的音乐。最终世纪之交的夜晚，克莱尔在大伙的伴奏下，高唱了一首欢快的《Days》(曾在文德斯处女作《城市里的夏天》出现)，将背后隐藏的这一音乐主题推向极致。
虽然这是一部科幻片，但片子几无特效，听觉上用摇滚乐烘托科幻色彩，视觉上则用了一些如今看来已相当落伍的科幻元素，如可视电话、人声导航、椭圆状的交通巡警车、卡通版跟踪器、形似拍立得的“录立得”(相当于现在的DV)……最为科幻的元素来自亨利的实验室，巨大的银幕上呈现出摄录的影像，用仪器传递给失明的伊迪斯的头脑，让其能在脑中形成视觉印象。当亨利决定研究梦境时，影片出现了波普色彩浓重的迷幻梦境画面，至此科幻元素推到极致。摄影师罗比·穆勒采用当时先进的“新艺综合体”宽银幕规格的摄影机，以期拥有非凡的影像。在前半部分的色彩设计上充满红、蓝、黄，以营造出本片的迷幻质感，至后半部分荒凉苍茫的内陆，地貌奇特、颜色苍黄，成为银幕上震撼人心的末世景观。
科幻味儿最重的第三部，文德斯所要探讨的主题逐渐浮现。山姆为失明的母亲收集影像，当母亲逝世后，父亲亨利走向极端，研究释梦机器。之后影片解释了亨利做这一研究的动机——与她的妻子伊迪斯在梦境中相见。当山姆与克莱尔也参与后，他们看到自己的梦境，渴望了解更多，越陷越深，最后沉迷其中，与现实隔绝。克莱尔拿着类似iapd的平板看着自己的梦境，悲伤地说道：“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为什么我总是如此孤独。”山姆也不再理会克莱尔，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中无法自拔，两人没有了交流和沟通，虽然身在一起，但心却相隔万里。
影片的叙述者尤金带走克莱尔，当克莱尔的平板坏掉后，他没有帮忙。克莱尔旋即崩溃，在一片草场，一大片野鸟盘旋上空，发出恐怖的尖叫，如同她看得到梦境传出的声音一样。克莱尔挣扎扭曲，痛苦万分。梦的生化图像犹如毒品一般，让克莱尔深深上瘾，他沉迷在这种“色彩与噪音的交响乐”中，沉迷在梦境的虚幻美好之中，隔绝了现实，犹如吸毒一般难以自拔。当展现梦境的平板坏掉后，克莱尔痛苦难忍，身体的扭曲和声音的歇斯底里，与戒毒时痛苦的状态如出一辙。影片中的印度核卫星没有带来世界毁灭，正如现实中发生的美苏核竞赛没有带来世界毁灭一样，将人类引入末日的，却是泛滥的影像。文德斯在1991年便预见到如今的情状：现代人为手机、电脑、iapd所控制，沉迷其中，与现实缺少交流，从而造成自身的异化。从另一个角度说，文德斯也在借影像思考影像的意义与弊端，电影这台造梦机器，到底是让人类命运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显然，将人类命运引入更糟处境的是，泛滥的影像、错误的影像、不恰当的影像，在此意义上，文德斯与新德国电影另一大导赫尔佐格的诉求充满一致性。
影片中，文德斯解决这一矛盾的做法，是重拾文字的力量。尤金写就小说，将克莱尔塑造成积极阳光的形象，克莱尔看到这些文字，得到了治愈，摆脱了影像带来的“毒瘾”，不再沉迷梦境，重新回到了现实。片中文德斯皆角色之口说道，他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讲故事的神奇疗效。然而文字与影像都有力量，都有讲故事的疗效。虽然文德斯在影片中用文字战胜了影像，但对于我们的思考或许是：文字与影像并无二致，它们同样有力量，关键在于吸收正确的文字和影像，而不被错误的文字和影像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