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夜半铃声】◆周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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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铃声
睡意正浓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电话内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心依,抓紧来奶奶家,”我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我驱车赶往奶奶居住的小区,深夜一点的灯光在黑夜的反射下格外刺眼。客厅里围满了低泣的亲属们,救护人员全力以赴地救治,氧气,抢救针,人工摁压……片刻,医护人员抬着奶奶下楼,我目送着120车渐行渐远,隐约中听到母亲在说去接叔叔……
初秋的夜晚,宁静中略带几分凉意,静的令人窒息。和叔在电话中约定小区北门等候。我驾车行驶在冰冷的街头,在暗黄的灯光衬托下显得较为孤零。从奶奶家到叔家2华里的路程,我却始终无法到达约定的地点,第一次尝试迷路的感觉,是幻觉?还是梦游,我怅然所失。黑漆漆的夜空中闪烁着几点星光,一种恐惧感迎面袭来,害怕黑夜,更害怕失去?也或许不是失去,是永别!人与人之间只要是阴阳两隔,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想到此,忽而有种街头流浪儿般孤独无助、哀伤……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话筒内传来叔焦急的说话声,我无力的敷衍着继续前行。车向着灯光处行驶,我坚信,有光的地方就是居住区,忽儿脑际恢复正常,“这是去哪儿呢?”我自言自语道。原来车又驶回了原点,返回了熟悉的街道,那是通往奶奶家的路。
急诊室内灯火通明,医护人员来回穿梭,亲人们则围拢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男人们时而踱步,时而去大院内一颗接一颗地吸烟,以此来掩饰他们内心的悲伤。我围坐其中,在烟雾缭绕中凝望着星空,默默祈祷奶奶安全渡过这一劫。尼古丁的味道侵袭着清新的夜空,忽然有种罪恶感,因为大家无法抑制内心的焦急,只有靠吸烟来释放,或许这是大多数男人们的解压方式吧。凌晨6点,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亲人们蜂拥而上,每个人的脸庞上裹挟着期待。“我们尽力了,给老人穿衣服吧。”大夫无奈地冲我们摇了摇头。
走进急诊室,白色被单下的奶奶熟睡般安详。我轻触她的额头、鼻翼以及双手,温暖而软滑,苍白的脸颊上呈现出一丝恬静。曾经听大人们提起,人死后皱纹都会打开,仔细查看奶奶的额头,真的有种婴儿般细腻。家人们为奶奶穿寿衣,安排后事,我则静静地守护在奶奶身旁,任凭泪水无声地流淌。从相识、相守直至今天,从此天各一方,成为阴阳两隔的两代人。奶奶走了,那一年她93岁,尽管属于高寿的年龄,但我深深懂得,这一别是永别。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我的唯一。那年我四岁,我和奶奶的缘分从此而生。奶奶是个小脚的女人,她洗脚时我经常幼稚地问她为什么和我的不一样,她会耐心地告诉我,旧社会的女人必须缠脚,脚大了会嫁不出去的。我从小就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性,还是不厌其烦地追问缠脚疼不疼啊?直至长大后还是追问此事,骨头折了是不是特别疼啊……最后问的奶奶会很无语,开心地指着我的额头哈哈笑。
奶奶的鞋子都是由她亲手缝制,鞋底很薄,鞋样很小,放在成年人的手中刚刚好,现在想想如果还有这种鞋子是不是会成为古董?或许出于好奇,我比较喜欢穿奶奶的鞋,每天至少穿一次到大院中走上几圈。年龄小的时候可以穿进去,随着年龄增长只有汲着鞋走路,尽管如此,还是照穿不误,或许这就是童年的乐趣吧。
童年的记忆中,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数不胜数。夏季,在过道内铺上凉席午睡。黄昏过后,奶奶会把凉席挪到大院内,我们晚饭后总是喜欢躺在上面数星星,奶奶总是摇着蒲扇不厌其烦地讲着故事,我则听着听着睡着了。小时候,我最爱哭,而且是抱着奶奶的腿,爷爷无奈之下只好拿个座位让奶奶陪我。待任性过后,我会继续穿上奶奶的鞋子来回走动,或许这就是隔辈人的纵容与娇惯吧。
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相对简单,除了一日三餐,文化娱乐就是偶尔的放映队,他们的到来使得整个村庄人员攒动,个个脸上呈现出无法言表的欣喜,我也会像其他孩子们一样,早早地缠着奶奶去看电影。每次我都会多带几个板凳,为的给爷爷和妈妈占空,也就是占座位。农村的放映队比不上县城的电影院,只要买票便可对号入座,我们则是自己搬着小凳子去看电影,为了给家长们占空位,因此要多搬几个。那时候,为家长占空的孩子为数不少,特别是电影即将开演时,周围会传来不时的吆喝声,“红云、战胜、二丫、栓柱……家长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孩子。那时候的小名真是五花八门,如今的记忆中无法辨识他们的面容,眼前晃动着的只有穿着不合体的毛头小子,或是扎着绸花的小丫头,那一张张稚气的脸庞上带着甜甜的笑。当教师的母亲总是姗姗来迟,因为她下班后要批改作业,收拾家务,我总是会伸长脖子在人群中焦急地张望着,寻找母亲那熟悉的身影。而我却总是落寞而归,直至我依偎在奶奶的怀中睡着了,待电影结束后被叫醒,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母亲的怀抱中熟睡的。
五岁那年,奶奶带着我回到了她的家乡,那是邻县的一个较为偏僻的小乡村,由于那里盐碱地比较多,一年收成勉强供得全家人吃饱,相对来说生活条件比较差,但在我居住的时日内,却成为我生命中一段最难忘的记忆。
奶奶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都嫁在了本村,我和奶奶就暂住在了大姑家。第一印象中,大姑家房间内一个炕就占据了多半个房间,剩余的空间就是简单的桌椅和一些零用物品,室内简陋但很整洁,房间内溢满了浓浓的暖意。午饭都是窝头和咸菜,唯独我的饭菜是精心制作的鸡蛋饼,那种葱花香的味道如今忆起心中还是幸福满满。我在大姑家居住的那段时间中,家里喂养的鸡、鸭、鹅好像都特别卖力,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拾蛋,热乎乎的蛋握在手中,温暖着我的心。姑姑们的热情令我感动,没有血缘的亲情也是一种缘。有人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的,都是因缘而起。长大后,我再没有去过姑家,但是在我的人生记忆中,总是会想起那段时光,门前的湾、大院里的鹅,还有摇着尾巴的小狗……
奶奶的娘家路途远,家里亲人也所剩无几,走动最多的还是她的续娘家,也就是第一个奶奶的娘家,相隔1华里的路程,她会隔三差五去舅爷爷家坐坐,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种没有血缘的亲情。在我小学五年级时,我跟随父母搬回了县城居住,我在慢慢长大,奶奶日益变老,我们相聚的时间相对甚少。从县城到老家有10公里的路程,虽然路途不是很远,但父母忙工作,我和哥哥忙上学,唯有周末时,父亲和母亲偶尔抽空带领我们回老家看看。一路上,我总是无法抑制满心的欢喜,或许是童年的记忆太深了吧,想到回老家我就会非常激动。爷爷家的院子不大,但非常整洁,院内种植了枣树和椹子树,每到收获的季节,总是会第一时间尝鲜。这时候奶奶就会做上一桌丰盛的美食来犒劳我们,我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份浓浓的爱意
时光如梭,爷爷奶奶老了,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和叔叔商量让他们搬至县城居住,尽管他们不舍那个小院,但碍于孩子们的一片孝心,他们接受了。我们的生活依旧,每天在忙忙碌碌中渡过,但心情是欢愉的。每到夜幕降临时,爷爷奶奶的小院内又充满了欢声笑语,这是祖孙三代人的爱,其乐融融。老人所期盼的生活不过就是家人团聚,儿孙满堂,幸福的涵义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记忆中的家永远是幸福的家,爷爷家的院子很小,但承载着几代人的幸福与欢乐,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比较亲密,没人知道这是一种没有血缘的亲情。天长日久中,虽然家庭事务中彼此也会偶尔产生或多或少的误会或矛盾,但都会顺利化解,内心中,我比较钦佩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奶奶。奶奶陪我长大,我陪她慢慢变老,这个不争的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爷爷奶奶进入高寿年龄,为了方便起居,他们搬到了楼上居住,母亲和婶婶轮流伺候年迈的他们。我的房子离奶奶家较近,我相对去的多一点,陪他们聊聊天,说说新鲜事……从他们那堆满笑容的脸庞中可以看出,由于年迈很少出门的他们已经是孤陋寡闻,有人陪他们聊聊就已经很知足了。陪伴是最真情的告白,守护是最沉默的陪伴,人老后,真正的需求不过是家人们的陪伴吧。家有一老,犹如一宝,正待我们为拥有老寿星而沾沾自喜时,奶奶摔伤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奶奶送到了医院,经过各项检查过后,是骨盆部位粉碎性骨折,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无损,我们全家紧张的心情稍微轻松了许多。按照大夫的叮嘱,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手术,唯一的办法就是保守治疗。闻听邻县有个专门接骨门诊,按照朋友提供的地址买来了膏药,我们都在期盼奇迹的发生,尽管明知渺茫。三个月后,奶奶果然拄着双拐可以走路了,大夫为她复查时都用惊异的眼光打量眼前这位高龄病人。全家人更是欣喜不已,奶奶顽强的毅力令我们信服,保姆阿姨也在为92岁的奶奶点赞。
飞逝的年轮总是来去匆匆,奶奶因年岁已高,她的双臂无力拄拐杖,双腿渐渐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奶奶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每当我走近她的床头,她的双眼总会闪现出奇异的光彩,因长期在床上静卧致使各项器官几近丧失功能,她用微弱的嗓音向我打着招呼,用那双空洞的眼神示意我坐下,每当此时,我的眼泪总是抑制不住地扑簌簌流下……
奶奶临走时,身体没有出现任何状况,按照老人的说法,奶奶是老死的,大夫也证实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奶奶去了谁都会去的天堂,高寿是因为善良而上帝恩赐于她,我在默默为她祈祷。
夜半铃声不再响起, 我和奶奶的缘分永远定格在了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