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年
苏州一年
在苏州住了一年,看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园林和街景。初春里新到,满街、满园子的玉兰花,和水边的垂柳,印在粉墙黛瓦上, 是曾看过不会忘记的那卷水墨画。天气渐暖,斜风细雨,最好时节恰是烟花三月,江南的妩媚没有丝毫遮掩。当暑气初升,可以轻装走向城外,诱人的是太湖岸边的白玉枇杷。白玉枇杷时令,正应了人们常感叹的:美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刺激味蕾让口舌生津的快意还没记住,白玉枇怕既已消失在市井,接着是漫长的梅雨季里的湿热。江南的梅雨季以梅子命名,真是恰如其分,梅子可不比白玉枇杷的甜酸适度,那样熨帖,梅子是酸到牙根,让人皱眉的。梅雨也是这样,不停的下让人有点恼,恼的忘记了自己对烟雨江南的爱慕,怀疑初春里不会淋湿头发和衣服的烟雨,该是美少女含蓄浅笑时蓄在眼眶的泪,梅雨却是怨妇的哭。
还好,暑气终于在银杏叶的泛黄中褪去。没雨的秋季一点不比烟花三月黯淡,如今的苏州人还可以沉醉在明清时的雅趣里,在银杏落叶季,道前街、林泉街的落叶两周不扫,只为一街秋色。天平山那些四百年以上树龄的枫树,就为这季节渲染。何况秋桂花是苏州的市花,此时满城无处不在,桂花的颜色没有银杏叶和枫叶的炫目,却不可或缺的为秋色添上了宜人的香气。人界中年以后,多是偏爱秋季的,秋的静美给生命以绵长的暗示。落叶划过,悄无声息,不留轨迹,却有归途,——是的,落叶归根。
苏州的秋季还有很多种味道,“水八仙”多在秋季收获。在江南民歌的甜糯腔调里,“水八仙”除了美味,似乎收获时也是浪漫诗意的,看过了采菱角和莼菜、剥鸡头米,却不是一般的辛劳。美味里也有这辛劳之后享受时的喜悦情绪吧?
人们长恨春短是因为春天里百花虽艳,花期却短,秋天何尝不是,在隐隐可见不可听的落叶沙沙中,天气变得萧杀。于是就盼望着一场雪,是想让雪白一色干脆掩去本就萧索单一的冬的灰色。下雪的日子是一定要去园子里看看,被雪装饰过的假山湖石与平日不同,灰瓦在积雪中露出一线的黑色,是古诗画有意跳脱的意境。今年的雪天,我赶了几个园子,雪虽不大,也为园子装裹一番。雪似乎与园林素淡的建筑特别般配,在灰瓦白墙间飘落,洒向山石水面和丛林,有亭榭间的楹联衬托,此时,不需要昆曲或评弹的唱腔背景,即成有音律的诗画。这样的场景,极有可能挑动人久以尘封的深度审美神经。
苏州一年印象最深的不是四季的景致和物候,也不是苏州标签的园林,却是姑苏老城的街巷。闲时我力图徒步每一条巷子,自称地毯式游走,我相信还有些没走到。有些重复经过的地方,我还一样的兴奋,据说这些老巷子里还有六百多口古井至今还在使用,这就足以让人兴奋。每个老巷子口都有一个“吴文化地名保护名录”牌,走不出几步就有一处遗址、故居,这些老宅子有些开放参观,有些锁着,有些散住着人家,一年下来,这些宅子的历史和人物差不多把我以前碎片的中国文化线索串联起来。后来和人说起姑苏老城,我常夸耀:在古城保护上,世界上只有日本的京都与苏州可比,其他的像西安、北京都只是点状保护。其实我也没有去过京都,只是看了些资料,就敢这样贸然,是因为我急于表达对苏州老城的感受。
苏州应是在元朝以后,汉族知识分子缺少了入仕路径,戏曲、书画兴盛,苏州渐渐成为文化中心,到明清时侯达到高潮,苏州人甚至把“状元”作为吴地特产以自炫,慢慢“江南”一词具备地理意义之外的文化含义。从苏州的老宅子的历史和人物间的关联,显见家族传承在江南文脉延续上的意义,望族间通过联姻、师徒形成一体,特别是到了明末,几乎可以说是党争误了大明王朝。那时,南方士人先后以东林党、复社这类社团聚集,以至于某些年进士中举基本全是这些社团的成员。这也是江南地域文化形成的原因之一。
有感于家族传承对文化延续的意义,如今家族早已瓦解,家族传承几不存在。当现代教育普及化、知识大众化、考试格式化的今天,家庭传承的影响力也在降低。苏州除了保护这些老宅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这些物质的东西,最终会减弱或失去他在文化传承上的意义。游客也包括苏州人,如今更多是对这些老宅子的轶事和戏说的成分感兴趣,内中文化的研究只是文化人圈内的事。
苏州人还是有坚持 的。一年中我接触到的苏州人的言谈中还有对吴地文化的执着。我在一个技术管理职务的人办公室看到笔墨纸砚,也有红楼梦学刊、曹雪芹研究、冯其庸重校评批红楼梦的书。但愿这些苏州人的坚持能把江南一词的文化意义传承下去。
2019年1月29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