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鹑||赵恺专栏

白玉鹑
赵恺
淮阴区西坝公园

注入洪泽湖的诸多河流中有一条河叫作盐河。盐河东起黄海,西入大湖,不长,不宽,但重要:海滨几十座盐场那晶莹剔透的优质海盐通过它运到洪泽湖,之后,或北上鲁冀,或西去豫皖,或南下江浙。时无冬夏,日无昼夜,河上移动着一座座盐山。这小小一条河道,风过风咸,雨过雨咸,纤夫喊号子,连号子都咸。盐河流过淮阴时,逶迤向南转了个弯。弯之西侧依傍一座小镇,名曰西坝。舟往楫来,酒热茶凉——西坝这地方,出盐,也出带盐味的故事。

西坝驰名一件事:斗鹌鹑。稼穑斗鹌鹑,婚丧斗鹌鹑,占卜凶吉斗鹌鹑。鹌鹑这尤物,自己蓄养,自己调教,三年五载也难得一匹可人心意的作品,花钱去买,那就更难了。话也不能说绝,一九三九年,鬼子进淮阴第二年麦后,西坝镇边盐河桥头并排挂出两只竹笼:一只白鹑,一只黑鹑。卖主是来自沂蒙山的矍铄老者,他说这两匹活物为一母所生,白鹑先出为姐,名为白玉;黑鹑后出为弟,名为黑玉。两鹑每匹大洋一百,言不二价。这两只笼子不挂则已,一挂便惊动了爱鹑如命的西坝镇。一时关门闭户,人涌如潮,满镇争相观赏希世珍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两只鹌鹑羽毛亮密,骨架伟岸,气质端庄,精神凝重,内行外行无不啧啧称奇。众多观赏者中,实心想买的只有两人,一个桥西鹌鹑李,一个桥东鹌鹑张。鹌鹑张家底殷实,爱鹑不育鹑,只是见好就买。于是他家一直保有十多只骁勇战将,在桥东无遇敌手。鹌鹑李家父是清代末世秀才,一生无所爱,只是嗜好古董。暮年老人身染痨疾,延医求药,调理浆养,值钱的收藏大多散失殆尽,一条性命又没能保得住。清贫就不玩鹌鹑?也玩,这叫自得其乐。今天,他俩双双被这一对鹌鹑痴迷住了。鹌鹑张看中黑玉,回家取来一百大洋,迳自提着笼子走了。鹌鹑李抬头望,低头思,思望之不足,围着竹笼团团打转,仿佛自己倒是一匹笼中羽翼了。他深知此物可遇不可求,失之交臂,将是扼腕痛惜一生的事。可是,叫他到哪里去筹措这白花花的一百块大洋呢?日近中午,人群疏散,最后,只剩下他和卖主对坐笼下,只是谁也没吱声。三袋烟后,老人在桥头石柱上磕去烟灰,起身垫足,伸手要取竹笼。直到这时,鹌鹑李才开口说道:

 “且慢——”

老人收回手臂,转身发问:“先生有何吩咐?”

鹌鹑李:“这只白玉鹑,归我了。”

老人:“一百大洋?”

鹌鹑李:“一块不少。”

老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鹌鹑李:“银钱不在身边,容我回家去取。”

老人;“先生府邸——”

鹌鹑李:“此桥西侧,一箭之遥。”

老人:“老身恭侯多久?”

鹌鹑李:“一小时内,现银取物。”

老人:“此话当真?”

鹌鹑李:“食言非人。”

老人:“言重了,言重了,老身恭候就是。”

说完,鹌鹑李转身向街心走去。

消息顺风,立时穿过西坝一镇耳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纷拥着挤着呼着应着扶着搀着,盐河流水一般跟着鹌鹑李看它一个究竟。鹌鹑李一不投亲,二不奔友,却迳直去了老字号古物商店“墨雨轩”。墨雨轩主一见鹌鹑李进得店来,后面还呼拥着百十号人,便先自生了惊悸。他急忙施礼让座忐忑发问:“李先生光临敝店不知有何见教?”

鹌鹑李恭敬还礼并不落座,只是从容说道:“晚生讨扰前辈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取走家父寄存在贵店的一件东西。”

墨雨轩主问:“什麽东西?”

鹌鹑李抬手指向墙角:“那尊描金青瓷大花瓶。”

描金青瓷大花瓶

大家伙循声望去——唉哟喂,还当是什麽宝贝物件呢,这只缺胳膊少腿的老古董,记不清在这旮旯里孤寞多少年了,岂不知竟然有人肯买它。”

一听这话,墨雨轩主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他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擦去额头汗珠,边点头边说:“确有此事,确有此事。这尊花瓶是从一位盐商手中购得,据说还是康熙宫中用品。这麽多年,摆着占地方,扔掉又可惜,便只好让它委屈在这墙角里。令尊仙逝前一年,用两吊铜钱买下了它,但说权且寄存店中,日后凭字据取瓶。”听到这里,鹌鹑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褡裢,又从小褡裢中掏出一张桑皮纸,把桑皮纸铺平展开,双手递到墨雨轩主面前。墨雨轩主戴上银边玳瑁老花镜,捧起桑皮纸上下一觑,旋即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就是它,就是它。那麽是立时取走,还是择日给您送上府去?”

鹌鹑李说:“此物为家父遗物,承蒙费心保存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加烦扰。这尊花瓶,在下迳自取走就是。”

墨雨轩主忙说:“花瓶身高过人,赤手空拳如何运得走?”

鹌鹑李答:“这瓶身架虽高,但壁薄如纸,我一人抱得动。”

墨雨轩主说:“那也得先把尘土污垢擦拭一下才好。”

鹌鹑李抱拳作揖:“老人不必费心,我还有事,那就就此告辞了。”说完舒臂弓身,把一尊齐人高的描金青瓷大花瓶轻轻抱在怀里,走了。他在前面走,人群后面跟:大伙预感花瓶里有戏。

离店门,过街心,刚一转弯,鹌鹑李哗一声把花瓶摔碎在青石路面上。这一声哗响仿佛旱天闻雷,把一座西坝镇懵傻惊呆了。鹌鹑李不慌不忙拾起瓶底,不慌不忙磕去残片,接着露出一只厚重圆润的金饼子来。这块金饼,少说四五斤重。鹌鹑李手持金饼直奔银楼,办理存保手续,取出一百大洋再去西坝桥头。手提竹笼回家途中,他仔细回味父亲临终的话:“我买下那尊花瓶作为遗产,备你日后急需。一尊花瓶那麽高又那麽薄,没有一个厚实瓶底如何站立得住?作为皇宫御用,它的底子又能用什麽去作呢?”

自打西坝得了这黑白双璧,斗鹑便愈发热烈火爆起来。黑玉无敌桥东,白玉无敌桥西,这黑白二玉孰仲孰伯,便成了盐河两岸一个极富魅力的悬念。撮合者有之,牵线者有之,劝说者有之,激将者有之,但不管怎麽说,两位主子就是不斗。他们想的是一个理:斗鹑本是乐趣,为它伤和气,不值。他们愈是不斗,大伙愈是想斗,这个念头,一直鼓到九月初九。

九九重阳,西坝不逢集。恰恰那一天,鹌鹑张去了滨海,鹌鹑李下了淮安。好事者暗中相约,分头以主人名义提走一对竹笼,让两鹑一决高下。桥西斗场一丈见方,青砖作底,石栏作围。摆好竹笼,提起笼门,一黑一白两只鹌鹑跳进斗场。作为职业斗手,只要一离竹笼就精神亢奋、力量凝聚起来。围绕斗场踱步一圈以舒张筋骨、活络血脉,并暗中思忖战术,谨慎选择时机。就在铮铮站定、相互对视的瞬间,它们都兀然惊呆了:各自的对手,不正是离乡背井且散失多年的一母同胞?黑玉内心震撼但保持着雄性的尊严:它肃穆冷峻地崛立着,象一尊非洲木雕。

白玉却禁不住百感交集、柔肠寸断了。作为姐姐,它眼前凸现着弟弟的身影,耳畔回荡着母亲的呼唤。就在和弟弟目光撞击的瞬间,童年记亿复苏了:山巍峨起来,风呼啸起来,树摇晃起来,云飘逸起来。一切都在长大,唯有它和弟弟在缩小,小得羽翼未丰,小得步履蹒跚,小得嗷嗷待哺,小得仿佛孕育在蛋壳里的上下篇童话——童话还得兵刃相见?想到这里,白玉转身跳出斗场栏杆:它不战自败了。一次没有扣动扳机的枪战,一颗闪动在眼眶中却没有溅落的泪,一台没有拉开大幕的悲剧。

不羞惭,不抱怨,不责怪。自那,鹌鹑李反倒朝夕不离地厮守着他的白玉鹑,整整一个月,不言不语不出户。

说说讲讲到了年底。腊月初八,从洪泽湖西来了父女二人,在西坝街上唱《凤阳花鼓》。胡琴止处,老人身后闪出一位红衣姑娘。一串跟斗宛如鹰击长空,一个劈叉直如鱼翔浅底。亮相,则浑似八大山人笔下的彩墨令箭荷花。伴随悠悠琴声姑娘婉啭唱道: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来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唱到第三段上,观众后面多了一位玄衣白面壮汉,这汉子姓吴,因断缺一臂号称“吴独膀”。吴独膀家有三爿盐栈两家粮行一座船码头,为西坝首富。不嗜烟酒,不近女色,平生唯有一好:好玩枪。年轻时双臂双枪,百步穿杨。西坝蒋坝争大湖航道,蒋坝夺他一条臂膀,他夺蒋坝一条性命。就凭五十支汉阳造加上三条德国二十响,吴独膀一跺脚,还不晃动半座淮阴城?不过他信奉一条:兔子不啃窝边草。照他的话说:吾生不结怨,后世不结仇。

此刻观赏《凤阳花鼓》,大家没瞧见他,他也不惊动大家,只是远远站着静静听。姑娘唱一句,他足尖掂一掂,那神韵,仿佛踏在飘飘云朵上。最末一段刚收腔,他情不自禁脱口喊出一个“好”字来。循声回头,观众兀自咋舌,大伙默默闪开一条通道。闪开通道,吴独膀却并不进去,只略一欠身,转脸走了。

临晚,《凤阳花鼓》下榻的鸡毛小店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带来吴独膀口信,说淮阴城里皇军司令五十大寿,想瞧《凤阳花鼓》。老人一听连连作揖求告:“乡野草民,未见世面,请吴大爷高抬贵手、积德添寿,放过我们一老一小吧。”说完,拉住女儿要给来者磕头。来者扶稳老人,闭紧门户,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实话告诉你,日本人并不是要听什麽《凤阳花鼓》,是想觅个俊闺女。这事,他们已经催逼半年多了。”

老人一听,热泪顿时凝成冰珠子。

来者沉默片刻,对老人说:“我回去禀报,就说容你们父女商量一下,三天后回话。这三天之内,你们赶快设法逃命吧。”说完,转身走了。

逃?小小一座西坝镇早已布下耳目,哪里逃得脱?

父女二人是如何在客栈里熬过这三天的无人知晓,只是第三天晚上吴独膀得到的回话是:离家十里路,各处各乡风。今日身处西坝,就依西坝习俗斗鹑以决去留可好?吴独膀一听连呼蹊跷:林大鸟多,湖大鱼多,这斗鹌鹑嫁闺女倒是第一遭。无盐非馔,缺辣不香,日子寡淡加点佐料,也好。于是商定,次日十时斗鹑场会。

十时斗鹑,天亮就上人。桥上是人,树上是人,墙头屋顶都是人。十时整,场内端端坐定三个人:一侧吴独膀,一侧《凤阳花鼓》父女俩。寂静中,自东西两头走来两个手提竹笼的人。他们不是别个,正是桥西的鹌鹑李和桥东的鹌鹑张。

进得场中,放下竹笼,双双对面站定待吴独膀发话。吴独膀环视四周抱拳说道:“昨日商定,老人择白玉鹑、吴某择黑玉鹑当众决斗三个回合以定高低。白胜,父女双双返回湖西;黑胜,姑娘随我进城去唱《凤阳花鼓》。”说完转脸望老人,老人噙泪颔首。望姑娘,姑娘则形销骨立、神色黯然宛如一座冰雕。吴独膀挥手示意:开始斗鹑。

鹌鹑李、张略一施礼便俯身挑起布围,款款拉开笼门,扑、扑,从两只竹笼中跳出黑白两匹鹌鹑来。它们刚一着地,场边蓦然响起锣鼓唢呐,把小小一片斗鹑场吹打成一座戏剧大舞台。一听唢呐锣鼓,两匹鹌鹑的激情仿佛一对“二踢脚”砰地一下被点燃了。它们双翅磔磔张开,翎羽撞击作金属响。金属声中,眼睛次第凸作晶红血珠。待到脚跟站定,举目对视,它们又惊住了:怎麽偏偏该是咱们姐弟俩?

吹打似火,呐喊如雷,进退胜败,刻不间发。随着鹌鹑张一声威严冷酷的“上”,黑玉率先向白玉发起攻击。它始而迟移,继而愧怍,紧接着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奔涌着酷烈杀机。

第一回合白玉避向左侧,胸背之间猛遭一喙,洁白之一翼顿然鲜血殷殷。

第二回合白玉避向右侧,黑玉迅猛而准确地啄出对手一根羽毛。之后,它口衔羽毛、昂首奋翅地绕着场子转。

鲜血涌流,羽毛脱落,白玉俯伏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吴独膀起身面向鹌鹑李,文雅而又矜持地说:“今天这场较量,看来可以收场了吧?”话刚落地,从围栏外腾腾跳进两条壮汉伸手要拉姑娘。“且慢——”,鹌鹑李一声猛喝镇住场子,接着他不卑不亢地款款说道:“三个回合这才下来两个,吴大爷怎可食言?”说完,他俯身抱起白玉鹑,一手把它托在怀里,一手温存而又痛楚地轻轻梳理它的羽毛。一下,两下,三下。三下毕,白玉鹑睁眼抬头,它望望鹌鹑李,又望望那冰雕一般的姑娘,扑啦啦一声挣出怀抱,兀兀站定在场地中央。黑玉看见这个场景,全身先自一颤,接着就平展双翼如飞燕掠水般直扑过去。这一次白玉既没有左避,又没有右闪,而是收拢双腿、紧束两翅,巍巍然以利喙正面迎上。咔嚓一声,双喙邂逅如短剑相击。接着是纠结、旋转、翻滚、驰驱,正象白昼和黑夜于拂晓遭遇,哪里还分得清什麽白鹑和黑鹑?如是者百十多圈,忽见一团白光拔地而起并凌空作了一个优美潇洒的停顿,那种风采,翩然一只丹顶鹤。黑玉正茫然失据左右寻觅,白玉已如苍天雷霆般直落大地,利爪攫住紫冠,喙尖直取眼珠子。嚓地一声,黑玉失去一目。再取第二只,长喙却磔磔止住,之后,颤颤抽出利爪,让黑玉扑楞双翅落荒逃走了。

吴独膀没有食言:他以礼款待了父女俩。延请鹌鹑李、张作陪,但被他们双双恳却了。临行,在斗鹑场再演一次《凤阳花鼓》作别。那场演出,鹌鹑李、张也没到场。

白玉鹑在决斗中身负重伤,回家后又凄然绝食,三天后死在竹笼中。鹌鹑李埋白玉鹑于祖坟脚下,每逢清明,总给它撒上一把小谷子。

1996.8  洪泽湖畔

白鹑与黑鹑

作者简介

赵恺,市文联退休公务员。

运河文韵

采春的希望

撷秋的欢喜

捡运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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