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9】剧场与电影场(上)
坐在剧场昔日的王座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万里无云的安宁。
——《一个人的缑城》
剧 场 与 电 影 场 (上)
文 摄 / 顾方强
缑城的剧场与电影场,坐落在桃源南路两侧,一西一东隔路相对。它们先后落成于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在九十年代前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成为缑城最为耀眼的繁华地,现在小后生大姑娘的爹娘,当初要是夜饭后不去荡上一圈,就像魂丢在那里一样心里戚戚动,觉都困不安稳。
先前,缑城没有剧场的时候,演戏是在城隍庙和花楼殿等神庙及宗祠里演出的。玩伴阿依哥爬城隍庙戏台玩,把手骨摔成脱腕后,他的缺牙窿外婆把我们叫在一起,咂吧着干瘪的嘴唇说,以后少到戏台棚顶去爬高摸低的疯,她小辰光呀亲眼见过,有鬼怪爬在台柱上舞刀弄枪,你们不听讲再去嬉让鬼抲了去,当油条蘸蘸酱油吃了哭都来不及。看着她好像鬼怪就在我们中间一样,不停地抹一把嘴唇捏一把鼻涕,搓腕瞪眼紧张地咽口水的模样,我们有点将信将疑起来再很少去神庙玩了。
长大后才明白过来,她的话并不完全是鬼话,以前小城的戏班演戏演到高潮时,艺高胆大的演员会飞窜着纵起来抱住台前的台柱子,在柱子上左旋右转上下翻飞的来烘托剧情与气氛。当时只有洋油灯可供照明,演员的面颊股又都画得花猫一样,挤在大人腋夹下看戏的小孩,在一阵阵催命一样急促的铜鼓和锵盘声中,看到的自然是神秘莫测的鬼神了。抗战胜利这一年的十月份,大人们说,终于有了些望头的人们,才在县后巷的钱家祠堂里设立了首家戏院,时称宁光戏院,解放以后改称群众剧院。稀奇得长年到头都放不上几回的稀罕电影,是在各司云集的避司弄万象春石板大道里放映的。
解放后,各类群众运动以及宣传表演蓬勃兴起,人们一直希望有一个场所,一个不管晴天落雨还是白日黑夜,都能组织集会的场所。文革爆发是年十月,在城隍庙南侧柴家祠堂的失火废墟上,开始动工兴建剧院。现已摇摇欲坠的屋檐头天落水漏斗上的年月铬文显示,剧院竣工于一九六八年十月。这座能容纳一千二百余人的建筑在缑城的地位,曾经堪如国人心目中的人民大会堂,人称剧场。
整座剧场,以门厅主楼与观众大厅为主体建筑,四周再以进出大栅门和辅助房以及围墙合围出天井,组成剧场院落。整座院落带有强烈的苏联式建筑风格,主楼立面上下为檐部、房身、勒脚三段式结构,左右呈中轴对称。正面水泥抹面,四周清水砖砌面。沿街立面二侧外墙上,曾勾勒有巨幅的长方形水泥框,框内用灰堆工艺堆塑着毛主席语录,看上去大气磅礴。八十年代初期,小城记忆座标之一的语录墙被抹平,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尊如机关、贱如厕所、亲如私宅的外立面,忽然间不分彼此,全都以贴上瓷砖与马赛克为荣,剧场自然不能幸免,立面被红红绿绿的瓷砖贴得面目全非。从这时候开始,阿依哥和原本大致还算得上清爽的我们也一样,披着一身沾粘来的杂草浑然不觉,到现在都还没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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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级步入门厅,一尊洁白高大的毛主席半身塑像,迎面居中敬立。两横堂的玻璃橱窗里,鲜艳的大红色天鹅绒装饰打底,毛选四卷和语录本及像章敬列其中。红绿相间铜条嵌线的菱形水磨石地面,在高挑的门厅映衬下,看上去显得十分精致。分列在门厅左右的单双号入口处,挂着墨绿色天鹅绒门帘,阿依哥从来不用手去掀,而是直接用头去钻门帘的,他说他喜欢天鹅绒轻拂过脸庞的感觉,象极了母亲轻柔的抚摸,几次去他家的道地门口喊人,从没看见他口中常说起的母亲出现过。
进入大厅,除上下楼观众席分隔区间略有压迫感,窗明几净的大厅不由得会让人眼睛豁地一亮。平整划一的天花板、漂亮结实的木坐椅、上黄下绿的双色墙面、比门还要高大的窗扇、火炬形状的壁灯、淡绿色的长臂吊扇,无一不显示当年用料的考究与布置的讲究。
今年清明节阿依哥回来陪他去老巷弄老房子转转,这里已是人去物非,心目中殿堂般的门厅杂乱地堆满了家什,徒留《座位表》与《观众须知》长挂在旧墙上。步入大厅环视,天花板已被房顶漏水浸得水渍斑斑,散场时会在全场碰出一阵噼哩啪啦响声的木坐椅,不知何时换成了简陋的三夹板座椅,分列大厅二侧易碎的火炬壁灯,倒是一盏未碎一盏未换。一人高以上黄色部分的墙面还是老样子,毛刺剌的水泥手抓墙面,像阿依哥心头到现在还不时会疯长出的野草一样,猛一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已拆除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长杆吊扇,曾时常担心地盯着它看,记忆中风扇叶瓣一旋起来,就随着长杆摇啊摇地晃起来,就像眼前破旧的老时光一样吱呀作响着,随时会掉下来砸得你不知今夕是何年。
剧场落成后的第四年,对面又造了一座电影场,它们除了工艺材质有所不同,布局基本相同。电影场建成之初,门前沿街还挡着一排瓦房,房顶与进出电影场的南向大门台阶一样高,大约在《少林寺》电影放映之前,拆除小瓦房,电影场大门才朝西开出正门。一直没怎么看明白,门前台阶这里这么高的地势高差是怎么拉平的。不过,发生在电影场门前,一场轰动小城的本地拳师老本与宁波京剧团的斗殴,倒是看得真真切切。双方从场内打到场外,簇拥着压住阵脚后,从群架变成单打,双方对峙着派人出阵单挑互有胜负,直到派出所赶到双方才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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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之初电影场内的大厅还是沙石地面,连座椅都没有安装上,人们看电影时都是站着看的。大家站在空旷幽暗的大厅里,缓慢地移动着身形,寻找最佳的观看视线,全场人影幢幢,充斥着一种真实与梦幻互叠的魅惑气息,象极了接下来将要对阵的令人不安又向往的的日子。
售票处一般人不会陌生,旁边墙上抹有水泥黑板,写着影剧名称与放影场次。印象中一手的粉笔字写得是比我的班主任钱老师还要漂亮。偶尔也会搭人梯上去,干些涂改场次的恶作剧。当时的电影票,按场次分当日票、隔日票、三日票和日票、夜票,按价分为全票、半票、站票,全票还可免费带一个检票时经常引起争执的幼儿入场。公认的好位置以十六排一座为中心依次递减。我和阿依哥心目中的王座,是在二楼的一排一座。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买电影票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遇到放战斗片,除了开后门托人买,或者在场外等退票,就只能去卖票窗口拚了。当然学校也有包场,这个另当别论,一般都不好看,看《卖花姑娘》电影时因为没哭,记得也是哭了好像是没哭出声,弄得卖花姑娘的眼睛是被我弄瞎似的,被同学们给鄙视了好几天。让人气恼的卖票窗口,比胯臀大不了多少而且有些深,说是窗还真不如说是洞,抢票时手背、手臂筒被擦搂皮是常有的事。
成帮结队去看电影时都喜欢叫上阿依哥,阿依哥人虽然长得白白净净,发起横来却是天不认地不怕,买票很少失手。人家把买票人从人头顶抬过去买算是够野了,他是扒上去直接从人头顶、肩上踩过去算账,如去自家菜园拔菜毫不脚软,有时被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给拔下来,一阵的揪头发卡卵子也毫不气馁,挣脱起身后提下裤腰带,牛皋一样面无惧色地继续再上。
阿依哥也有伤心的时候,有次坐在城隍庙的檐阶头上,顶着一头被揪得山鸡毛一样的头发,把头埋在双臂里红着眼睛说,长大后要坐到里面去卖票!还有老三老四老卵一样的刁建国,最多卖一张站票给他,长得虽然好看经常对自己翻白眼的白眼老崔,只卖最后一排的给他。
到后来,阿依哥还不时地说起,印象中最深的,倒不是抢人命一样的买票场面和卖票人的悠然自得,而是已经挤到窗口,正死命掰住窗沿快要买到票时,窗口嘭一声关上,人群哄一下鸟散时,转身茫然四顾时的情景。阿依哥印象这么深,估计与他此后常遭遇类似的景况有关。等有点活明白过来,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卖票人时,已经亦步亦趋地耗掉了大把好时光。
多数时候手里没票,不是买不到而是买不起。没票的时候,去赶个热闹试下逃票的运气是个不错选择。虽然用半截票混蒙过关的可能性不大,伙伴们还是会乐此不疲地把半截电影票精挑细选地收集起来,小心地夹到语录本里以备逃票之选。
阿依哥对这种逃票方式根本就不屑一顾,喜欢直接就插进兴高采烈一家人的队列中,冒充别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检票口,在身后统一拿着票的家长与检票人的高声争辩与怒骂声中,如离弦之箭飞窜入场。脸混得太熟被见到他像见到鬼王一样的石壮叔拎出来几次后,阿依哥干脆在第一场散场时穿过人群,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高高的灯光台上看第二场。无论什么样的便宜都是沾不长沾不太牢的这句话还是有点道理的,阿依哥在不亚于王座的灯光台上白看电影的便宜也一样,才看了不过三四场,在看钢琴版的样板戏电影时睡过了头,散场熄灯后才醒过来在半空急得放声大哭,引来也被吓得不轻的值班人员才被领出来,灯光台从此关门落锁此路不通。
学校也会组织看样板戏的,优惠收费二分一场六场总共一角二分钱,问家长要五分一场的同学算是好孩子了。大家用余钱买些茴香豆、蚕豆软、煮花生及葱烤海蛳带进场去,灯光一暗,悉悉索索的吃声和着电影背景乐响彻整个大厅。阿依哥如果在有票时派头十足,到点了也不急于进场落座,而是四处搭话显示着对看电影的不在意,一定是他早已打听好这场电影有加片要放,加片就是放正片之前放的没什么看头的幻灯片与新闻片,否则等到散场前提前开门时,也要飞奔入场去看一眼片尾的他,是断乎舍不得漏看片头片尾的,包括雄壮乐曲声中的闪闪红星及苍茫天空下缓缓转动着工农兵塑像的制片厂厂徽。那颗闪闪五角星,相信依旧在人们的心底里闪烁,散发着不尽的光芒。
看幻灯片没什么花头,放幻灯片花头就十足了。用木头钉一个长方形木匣子权作幻灯机并不难,或者干脆到朝阳药店去要一个橡皮胶筒也可充数。光源用加长手电筒代替。幻灯片的制作就要费些周折了,电影场流出的过期幻灯片,虽说是彩色的且四周牛皮硬壳纸包边非常挺括,但是数量不多且内容零散不连贯。自己用截好的玻璃片扺在小人书上,用蘸钢边描边放在电灯下烘干,一张自制幻灯片就制成了,可惜自制的幻灯片保存不了多久,天气一潮就成花玻璃了。灯、片、机准备停当,找好一面平整的白墙,就万事具备只等夜幕降临了。当然在什么地方要放什么幻灯片还是要四处放风的,小伙伴们免不了上来搭讪。晚上趾高气扬地把着门,当作门票收上来的香烟壳人,塞得衣裳袋放都放不下。
往事并不如烟,不是每个人都能关得了心里的放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