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王咨臣新风楼:首重乡梓,千札罕闻(上)

约二十年前,我在一篇报道中得知南昌有位叫王咨臣的藏书家,那篇文章为何人所写,我已完全记不起来,但文中谈到王咨臣的藏书楼中有一副对联,我却对此记忆深刻:环壁列图书,有史有文堪探讨;小楼多佳日,宜风宜雨足安居。因为喜欢,所以我请天津书法家赵光先生也写成了对子,挂在我的书楼中。

中西结合的黄秋园纪念馆

大约七、八年前,我有南昌之行,为此很想到王咨臣的藏书楼内一看,经过朋友的联络,我终于找到了王咨臣的公子王令策先生。当时令策兄在南昌古籍书店任副经理,我们通话后,他说欢迎我前来参观。而后不久,他又给我寄来了一本《一苇渡江》,该书的内容均为他人所写怀念王咨臣先生的文章。

穿过一条窄窄的甬道

我通过这些文章了解到了王咨臣先生在江西一地的社会影响力,然而这些文章却没能满足我的窥私癖,因为文中所谈均是作者与王咨臣的交往,而对于他的藏书,则大多是用一些形容词,除了称其数量之多,余外就会说这些书是何等的有价值,但究竟哪些书有价值?这些书的版本如何?这本书中却不着一字。

新风楼的大门

也正因如此,更加勾起了我前往王咨臣的藏书楼——新风楼一看的欲望,可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那趟南昌之行未果。此后的几年,我虽然几次前往南昌,却因为找不到王令策的电话而无法与之联系。本次的南昌之行,我是通过潘旭辉先生得以结识江西人民出版社的毛静先生,因为毛先生的帮助,我的这趟南昌之行变得十分顺利。

富于联想的门牌

毛静也是位爱书之人,我们在一起当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其中我聊到了未曾看到新风楼的遗憾,毛静立即说:“这很容易,我跟王令策很熟,并且全部翻阅过新风楼藏书的人,可能就我一位。”闻其所言,令我大为兴奋,这才是真正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立即向毛静请教,新风楼所藏其主要特色在哪里?毛静的回答十分简明扼要:“一是跟江西有关的各类史料,二则是一些重要的名人手札,其所藏手札数量巨大,所以新风楼曾有'千札堂’之称。”

竟然不叫“新风楼”

藏书家大多有收集乡邦文献的偏好,所以王咨臣的第一类专藏我并不感到意外,而他另外还藏有这么大数量的手札,这是我所未曾听闻过的,更何况,《一苇渡江》之书中,那么多人写到了王咨臣的藏书,却未曾有人提到他还藏有如此数量的名人手札。看来,行家与行家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而关于王咨臣藏札的特色,毛静也给我做了描述。

如此说来,王咨臣所藏手札不仅数量大,在质量上也同样可圈可点。于是,我立即请毛静联系王令策,准备此次的南昌之行,第一站就是去参观新风楼。毛静说肯定没有问题,因为他跟王令策是颇为要好的朋友,第二天一早他就接我前往新风楼。

新风楼楼体外观

第二天一早见到毛静时,他却遗憾地告诉我,因为他的车今日限行,故无法开入老城区,所以他临时改变计划,今日带我去南昌周围的几个市县寻访,而新风楼的参观只能安排到明天。这可真是好事多磨,但转念一想,上帝给我关扇了一门,那必定也会为我打开一扇窗,有了这样的小波折,明天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也许我的期望值太高,转天在新风楼中虽然看到了不少的藏书,但我却没有什么斩获,如果我不这么实际的话,对于王咨臣的另一面了解,也应当算是我的意外所得。

从远处望过去,此楼有民国味道

新风楼处在南昌城内的老城区,在这里最明显的标志是看到了黄秋园纪念馆。毛静介绍说,王咨臣与黄秋园是很好的朋友关系,他们俩不但比邻而居,同时还有很多珠联璧合式的合作:黄秋园作画,而后请王咨臣在画作上题诗。

说来惭愧,近二十年来,黄秋园的画作,尤其有着他独特韵味的密体山水,这类画风在艺术品市场上大受追捧,每一出现都能博得高价,而我对这种密体山水也有着的小偏好,可惜因为价昂,虽屡屡得见,却未曾到手。如此论起来,也算经眼无数,但我却未曾注意到这些画作上的题诗有些是出自王咨臣之手者。如此想来,下次再看到黄秋园的画作时,一定要仔细辨识一番,若是有王咨臣的题字,说什么也要买下一幅,以兹纪念。

寒潮中的一抹绿

从黄秋园纪念馆的右侧小巷穿入,进入了一个满布居民楼的院落,而此院落的北侧,则有一栋两层的独立小楼,毛静说这就是王咨臣的新风楼。从外观看,新风楼与其比邻的黄秋园纪念馆不同:纪念馆的门前虽然有着老的屋檐,然而那个屋檐是装饰性者,楼体的外立面颇为西式,虽然有一些中式的装修,但整体则是以玻璃幕墙为主,而新风楼则是典型的民国建筑风格;纪念馆是街边的门面房,而新风楼则是闹市区中的一个独立院落。

门窗大敞

此时的新风楼,大门紧闭,毛静用力地敲击了几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打电话跟王令策联系,而我则借机拍下此楼周围的环境。我看到侧墙上写着的门牌号为“小桃花巷25-1”,联想到刚才走过那窄窄的甬道,可惜这条甬道内除了空调机的嗡嗡声,余外可谓寸草不生,完全无法附会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然差了一个字,显然“桃花”更能让人浮想联翩,而此巷在“桃花”之前又加了一个“小”字,这几个字的组合确实有着别样的风味在,不知“新风楼”这个堂号由何而起者。但我觉得王咨臣若把堂号起为“桃花楼”,则跟其所处的环境更为联系密切。

墙上的历史

意外的是,我在门楣上不仅没有看到“桃花楼”的字样,同样也未曾看到“新风楼”,而门楣上赫然写着的却是“立三书屋”。难道新风楼占用的是他人的藏书之处?毛静马上向我解释说:“立三书屋”乃是王咨臣父亲的堂号,他为了延续王家的藏书历史,特意以此堂号来命名书楼。这样的追溯显然更能彰显王家藏书的悠久历史,但我还是以未曾拍到“新风楼”字样为憾。

二楼被封闭了起来

说话间,这处旧居的两扇大铁门从里面打开了,里面迎出的男士,不用说,这正是王令策先生。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我却没有陌生感,问他是否还能忆起多年前我们之间的通话?令策含糊其词,看来他也是阅人无数,虽然回忆不起,还是刻意地给我留个面子,我对此倒是完全不介意。

书柜的形制

走进院中,我拍着院中的一些花草植物,能在水泥森林之中有着小小的生机在,这总让我感慨生命的顽强。令策告诉我,这些植物就是他父亲所种植者。闻其所言,让我对这些花草又瞬间多了一分亲切感,虽然这些植物不是我最想看到的桃花或杏花,并且这些植物因疏于修剪而缺乏媚态,但毕竟它们与书楼的主人有着有机的联系。我到来的这一天正赶上寒流,瑟瑟的寒风冻得我指尖微疼,但这些花草却依然生机勃勃,这让我心下赞叹了一句:这才叫怒放的生命。

这副对联的内容也很好

关于新风楼的来由,其实此前我已看到了一些资料,比如宗九奇在其所写的《怀念藏书家王咨臣先生》一文中称:“老先生家中有丰富的藏书,特别是江西的乡土文献。先生不善言谈,爱书如命,而生活极为清淡,若知哪里能得到善本书,则愿倾其囊中所有去买到它。每收集到一本好书,往往欣喜如天真的童稚。家中数万册的藏书,是一笔珍贵的财富,由于住房紧张,要保护和利用它,自然受到很大的限制。当时的南昌市市长程安东,是一位开明的市长,是一位尊重知识和人才的行政官员,特批一幢桃花巷两层的老屋作为王先生的藏书楼,解决了老先生的后顾之忧。此事,当年在南昌文化界传为美谈。”

但这才是我最欣赏者

王咨臣当年的境遇令我叹羡不已。当年的南昌市长竟然如此的开明,他竟然为一位藏书家特批一栋小楼作为藏书处。几十年来,我的藏书搬迁数次,每次的购房都是凭一己之力,没有任何领导专为我批一栋小楼来藏书,用年轻人的话来说:想到这一层,满眼都是泪呀!

书橱的格局

但这种拨付的房屋,产权归自己吗?我向令策提出了这个疑问。他告诉我说,这座小楼乃是其家的独立产权,因为他们家以前也有老房,而后将老房交给了有关部门,才以此楼做了置换,因为面积增大了,他们家还补了一定的款项。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觉得这也十分难得:毕竟在老城区内,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和独立的小楼,如今房地产如此的火热,能有这样的雅静之所,应该不仅仅是藏书家,恐怕这是大多数人的梦想。

乡贤著作

王令策对我的赞叹不以为然,他说这周围的环境太差了,房屋可以装修,但环境却无从改观,所以他宁可换到别处去。这真可谓“久居兰室,不知其香”,我真想说:假如合适的话,你卖给我算了。但我觉得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显然太过唐突,于是就没有再调侃下去。

南方人的习惯确实跟北方人不同,虽然寒潮来袭,但新风楼却门窗大敞,一楼厅堂内的寒气反让我感觉到院中似乎更温暖。厅堂的正前方挂着多个镜框,上面的一排全是古人的画像,而下面的几块则是抄录了一些名人对家谱的论述,有孙中山、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将这些现代名人与古人的画像同列一处,这多少让我有着异样之感。而厅堂内除了放了一些杂物,则未有其他陈列。

王令策说,这些著作不多见

王令策介绍说,藏书都在二层。可能是为了防盗,通往二层的楼梯被封闭了起来,王令策拿钥匙打开门,我等三人登上了二楼。二楼右侧的房间布置成了客厅的模样,不知什么原因,这里窗帘紧闭,仅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我不知这么做的目的,也许是为了书籍的避光,而我在窗户的两侧,一眼就看到了那副著名的对联,但对联尺寸之小,却是我未曾想到者,看来名气跟尺幅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因为灯光的原因,拍下这副对联极其不容易:将窗帘拉开是逆光,但拉上窗帘又会有节能灯的反射。还是毛静有办法,他用一根长棍把灯线挑起,总算让我拍清楚了这副心仪已久的对联。

手写本的贺词

拍照完毕后,王令策把我带到了旁边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大,约有十几平方米,三面都摆着书橱。从书橱的外观看,王咨臣统一做过一批,这种书橱均为横长方形的前开门书箱,每个书箱内分为两格,将这些书箱每四个摞为一排,就成为了书柜。这种制作方式我在鲁迅的藏书室内曾看到过,当年鲁迅把书柜设计成这个模样,据他称是为了搬家的方便,而王咨臣的这个设计不知是否受了鲁迅的影响。

明刻本

关于新风楼的藏书数量,我所看到的介绍文章有“一万多册”、“两万多卷”、“两万多册”不同说法,比如邵鸿在《新风楼诗词系年》一书的序言中说:“先生以一介寒士的微薄之力,以过人的执著和学识,节衣缩食,聚各类图书2万余册于新风楼,其中多有珍本、善本,尤富清及近代名人手札、字画,是当之无愧的当代江西第一,全国著名的私人藏书家。”

颇为初印

这是我所看到的资料中,称新风楼藏书为“两万多册”的说法之一。然而当的参观完新风楼的三个书室,感觉到而今的所藏与这些相关的说法在数量上有着较大的差别。我向毛静先生请教了这个问题。他向我解释说,因为王令策另有居所,故而担心藏书都存此处会有危险,所以新风楼的旧藏有不少都已经搬到了新的住处。从安全角度着眼,王令策的这个做法当然很对,然却难以满足我的饕餮之情,毕竟前来此处就是为了看书,但好在今天还是看到了一些不错的藏品。

王咨臣的批校

就所见而言,王咨臣确实是关注乡贤文献,但我感觉到,似乎老先生对版本不甚措意。毛静解释说,王咨臣虽然爱书如命,但毕竟他没有大把的收入,所以他的所藏主要还是靠节衣缩食。对于这一点,可以从王咨臣所写的《自题新风楼》一诗中予以印证:

贡门陋巷有小宅,楼居自颜新风额;

主人嗜书性何癖,欣然读之无朝夕。

访求匪易岁月积,薄俸典衣心恒怿;

先后凡得万卷册,经子集复杂史籍。

乡贤遗著视拱璧,墨迹斑斑多手泽;

暇尝校雠忘寝食,妄事撰述细细绎。

积稿都凡若许尺,敝帚何堪足珍惜;

二三知己常过客,相与论学求教益。

精华吸取糟粕斥,典章名物详考核;

英明方针称双百,探讨争鸣愧有责。

看来,当年老先生买书真的很不容易。为了能够收集更多的乡贤著作,他只能靠在各方面的节省来筹集款项,宗九奇在其《怀念藏书家王咨臣先生》一文中写到:“先生既不会骑车,更无专车,也舍不得坐出租车,甚至公共汽车都极少乘坐,他外出访友,总是步行往返。每次送走他的背影,心坎中总会涌出一股无名的苦涩之水。”为了藏书,王咨臣把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予以了压缩,想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众人只看到我的拍卖会上与人争胜,其实背后的艰辛只有自己最为明了。

难得的善本

虽然如此,当自己每得到一部好书时,那种愉快就正如郑振铎形容的那样——简直像夺取了敌人的城池。我想,王咨臣虽然生活简朴,但他能得到如此多的好处,其中的愉悦与满足是不爱书的人难以体味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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