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权记
作者:李广生|摄影:孔建斌
话说吴先生跟张先生谈过之后，虽然对她想表达的意思不甚明了，但他相信她的真诚。从张先生的眼神和语气，从谈话过程中张先生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隐隐浮现的焦急和忧虑，他确信她是满怀真挚的。也许是阅历的原因，他还无法领会张先生的微言大义，就像对所从事的教育工作，他依然充满困惑一样，但他相信，真诚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一个做了二十几年教育、每天面对具体问题和真实学生的先生，居然反复强调“做真实的教育”，这其中一定暗藏着某种玄机。
“难道我们平常所做的教育不是真实的教育？”吴先生暗自思忖。
下课后吴先生叫住大花。他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她的乖巧和纯朴。和其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孩子不同，大花是个刚刚进城的小姑娘，总显得那么的羞怯、胆小、谨慎，少言寡语，有的时候还给人以木讷、愚钝的感觉。但吴先生从她骨碌乱转的大眼睛中看出，这个沉默的孩子，一样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一定要让她开口！”吴先生暗下决心。他认为让孩子开口是他的责任，在他看来，孩子嘛，就应该是活泼开朗的，爱说爱笑的。大花的沉默中，似乎隐藏着教育的某种缺失，也似乎隐藏着社会的某种偏见，作为一名先生，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阳光播撒到孩子的心灵，虽然自己没有力量改变教育，更没有力量改变社会。
吴先生亲切的对大花说：“大花，你喜欢咱们班吗？”
听到吴先生叫自己，大花心里非常激动，她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包围着。和吴先生单独说话，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她甚至用自己的沉默，吸引吴先生的注意。此刻，站在吴先生身边，她感受到先生的目光，从头顶倾泻下来，温暖、甜蜜、骄傲的感觉，从心头氤氲而起，她竟有些晕晕乎乎的。
“嗯，喜欢。”大花不知如何表达，害羞的点点头，“喜欢”两个字，声音很低。
吴先生看到大花的小脸变得红扑扑的，低着头，以为她又害怕了，就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柔、语气更加亲切，他说：“孩子，不要紧张，看着先生，”大花把头稍微抬了一下，他接着说，“其实，我们大家也很喜欢你。”
大花又把头低下，嘴里又“嗯”了一声，心里想：“先生怎么了，我才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我呢。”
吴先生把手放在大花的肩膀上，这让大花微微颤抖一下，他说：“大花，抬起头来，我希望你是充满自信的孩子。”
大花猛地把头抬起，目光正好与吴先生形成对视，停了几秒钟，吴先生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悄悄把视线移开。大花在心里笑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先生，自己不是害怕，而是害羞。
“大花，我听说你来自箭杆河边？”
“是的，先生。以前我们一家住在那里。”
“箭杆河很美吧？”
“非常美，”大花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美丽的箭杆河，她和铁蛋哥在河边嬉戏玩耍，清清地河水，绿绿的垂柳，成群的鸭子，像一片片白云在河面上漂浮……“特别美！”她再次强调，恐怕吴先生有丝毫怀疑。
看着大花热烈的眼神儿，吴先生心中暗喜，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甚至还为自己的这一片苦心而感动。他对大花说：
“能把你美丽的家乡和美丽的箭杆河向全班同学介绍一下吗？我想大家一定会喜欢。”
“哦——”大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还沉浸在家乡的回忆之中。
“你答应了，是吗，大花？”吴先生高兴的说。
“不！”大花断然拒绝，虽然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拒绝，但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吴先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大花拒绝的这么干脆，“为什么？”他问。
大花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当众介绍，拒绝吴先生让她觉得挺难受的，又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勇敢一点，好吗？”吴先生鼓励大花。
“我不害怕。”大花又抬起头。
吴先生用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大花的头，说：“既然不害怕，为什么不向大家介绍一下呢？”
大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不想说，但不是害怕。
吴先生说：“我们安排在下周一，你看怎么样，由你给大家介绍。”
“不。”大花的口气不容商量。
吴先生说：“多好的机会啊，大花。你将成为全班的主角，所有的人都会羡慕你，你的表达能力和自信心都将得到锻炼。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吴先生热切的看着大花。
“不。”大花还是一口咬定。
……
吴先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大花心里一痛，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放学回家，家里只有铁蛋和大花两个人。大人们还都在蒸肉店忙活，李氏蒸肉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慕名而来。勤奋的乙生又引进了李遂熏肉，让小店的生意日益兴隆。
大花的心情不好，一言不发。她以为铁蛋哥会过来逗她开心，因为每次她不高兴的时候，铁蛋哥都会想尽各种办法，让她破涕为笑。而今天，铁蛋哥好像也有些郁闷。她故意把小板凳踢翻，铁蛋哥默默走过来，把板凳扶好；她又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说自己的书找不到了。铁蛋哥默默走过来，把她要找的书拿出来，把其他东西整理好，装进书包。这样故意闹了两次，大花觉得怪没意思的，就凑到铁蛋哥旁边。两个小孩儿，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等着家人，默不作声。
“铁蛋哥，你怎么啦？”大花忍不住，歪头问哥哥。
“没事。”铁蛋应了一句，双手托腮，陷入自己的思考。
夕阳正在缓缓落下，天边出现一片红霞，美丽极了：有的像小狗，有的像大象，有的像老虎，有的像天鹅，有的怪模怪样，说不出像什么，却又非常像什么，一律镶着金边、发着红光、变化着形状，像是彼此示威、相互炫耀，像是夕阳率领的一支怪兽大军，正在天边比武……
“铁蛋哥——”大花推了一下铁蛋，把铁蛋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
“怎么啦，大花？”铁蛋忽然觉得有些歉意，妹妹有心事，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也有心事。
“铁蛋哥，你怎么啦？”大花觉得自己也应该关心一下哥哥。
“我没事。”铁蛋说。
“哼！”大花把头扭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铁蛋先开口：“今天，张先生找我了。”
大花一下子来了精神：“批评你了吗？”
“没有。”铁蛋说。
“哦，”大花好像有点失望，“找你干什么？”
铁蛋犹豫了一下，说：“张先生说让我把机会让给别人。”
“什么机会？”大花充满好奇。
“介绍家乡的机会。我想把箭杆河介绍给同学们，箭杆河多美啊。”铁蛋说。
“为啥不让你介绍呢？”大花问。
“张先生说，我平时发言特别积极，获得的机会太多了，应该把机会留给别人一些。”铁蛋说。
“你不乐意吗？”大花问。
“乐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铁蛋有些失落。
“你可以告诉张先生你不同意呀，”大花说，“你不是说张先生越来越好了吗？”
“可是——”铁蛋很为难的说，“别人都同意。”
“别人同意，我们就不可以不同意吗？”大花想起了自己拒绝吴先生的事情。
铁蛋没有回答，他在想另一件事情：为什么有人积极争取，却要把机会让出去？为什么有人不去争取，却又能得到机会？他想把自己的困惑和大花说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一方面，他确信大花不会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她可能连想都不愿意想；另一方面，他又怕大花笑自己小气，不就是一次向全班同学介绍家乡的机会嘛。
“吴先生想让我在班里介绍，我没同意。”大花说，“吴先生好像很失望。”她很在意吴先生的情绪。
铁蛋又不作声了，他比妹妹更清楚表情和情绪的力量，而且他发现，大人非常聪明，有什么话不明说，最善于运用情绪和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或是皱一皱眉头、沉一沉脸，就能让孩子产生无法抗拒的力量。张先生让他把机会给别人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可是看到张先生殷切的表情，铁蛋知道了，自己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不是槌的打击，是水的载歌载舞，让鹅卵石臻于完美。”铁蛋听专家说过这句话，专家说的时候，表情像是很陶醉的样子，铁蛋却不以为然，他心里说：“鹅卵石就是完美吗？鹅卵石是小姑娘喜欢的玩意。”
“后来呢，你同意了吗？”铁蛋问道。
“没有。”大花说，“但如果吴先生明天再跟我说，我就同意。”
“哦。”铁蛋不置可否。
学生离校后有一段备课时间，如果没有专门安排，先生们会把这段时间用作放松和交流。毕竟忙了一天了，只要孩子在学校，心就放不下。吴先生溜达到张先生的办公室，坐在张先生的对面，说起他被大花拒绝的事情。
“这孩子表面很乖，其实很倔，看着胆小，其实胆子不小。”吴先生说。
张先生笑了，说：“他哥哥正好相反，看着挺淘气，其实挺努力，看着挺大度，其实挺小气。”
“妹妹太腼腆了，过于内向。”吴先生说。
“哥哥太爱表现了，过于外向。”张先生说。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想的一样：要是这俩孩子中和一下多好。他们又同时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谬：铁蛋不外向，就不是铁蛋了；大花不腼腆，就不是大花了。
“也许这就是真实的教育吧，”张先生说，“真实的教育就是要面对真实的学生。”
“什么是真实的学生呢？——”吴先生问道，然后又自问自答，“就像铁蛋和大花这样，既有缺点又有优点的学生吧。”
张先生笑道：“看来你读了教育人生，收获不小呀，”随后她又问道，“腼腆和内向，是缺点吗？”
张先生不问，吴先生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可是张先生这么一问，他却犹豫了，心里想：“是呀，腼腆和内向有什么不好呢？”
他眼前出现大花羞答答的样子，那是箭杆河赐予她的含蓄静谧之美，不事张扬的、略带羞涩，就像是田野里尚未成熟的玉米，果园里带着晨露的青苹果。和城里的“假小子”相比，吴先生更喜欢这种美。
“生命的活力难道必须要张扬吗？激情爆发的活力才是生命的活力吗？在内心中暗暗涌动着的，悄悄流淌着的，难道就不是生命的活力吗？”吴先生心里想。
看着吴先生没回答，张先生又说：“假如大花和铁蛋一样，得到这个机会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那会怎么样？”
吴先生笑了，他心里清楚，大花绝不会那样。“可如果真的那样呢？”想到这里，吴先生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惆怅。他暗自庆幸，没有再次说服大花，也没有给她施加更大的压力。
“内向也是孩子的权利。”吴先生自言自语道，“大花对展示机会的拒绝，也是对沉默权利的维护。”
“我们这些做先生的，习惯了按照自己的标准要求孩子，让他们成为我们喜欢的样子，而不是他们自己喜欢的样子。”张先生指着办公室里的一盆君子兰说，“这就是我们的教育。”
那是张先生养了近五年的一盆君子兰，奇怪的是总也不开花。因为平时疏于管理，君子兰的叶片随意生长，失去了美丽的扇面造型。张先生用纸板把两边的叶片固定，用夹子牢牢夹住，以期恢复原有的造型。
“对我们来说，这是教育；对君子兰来说，这是酷刑。”张先生一边说，一边解开夹子。君子兰的叶片噗啦一下子散开，吴先生感觉到一股能量释放出来，心头一振。
“你应该感谢大花。”张先生继续说。
吴先生点点头，大花的拒绝，使他完成一次精神的救赎。总以为自己带领学生成长，殊不知学生也带着自己成长，他渐渐地明白点教育人生所说的“生命共同体”的意蕴了。
“那您为什么让铁蛋把机会让给别人呢？”吴先生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张先生沉默不语，好半晌，她才缓缓说道：“为了公平吧，毕竟机会有限。”
“让铁蛋把机会让给别人，对于得到机会的人来说，是公平，对铁蛋来说，是不是不公平呢？”吴先生追问道。
张先生再次陷入沉默。
吴先生继续说：“照顾处于弱势的孩子固然可取，但是，必须要压制优秀的孩子吗，必须让他们做出牺牲吗？”
张先生继续沉默。
吴先生又说：“就像我没有意识到大花不愿意拥有这个机会一样，铁蛋会不会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呢？”
面对吴先生的一连串的问题，张先生眉头紧锁，大脑飞速旋转。“为什么教育人生反复强调做真实的教育，原来一旦进入到教育的真实的内部，真实的教育真的不简单，远不是教几节课、组织几次活动、出几道题那回事。”张先生心里想。
权利、公平，这两个词在张先生和吴先生的脑海里上下翻腾：表达是孩子的权利，沉默也是孩子的权利，以前我们剥夺孩子表达的权利，现在为什么又剥夺他们沉默的权利？张扬是孩子的权利，内敛也是孩子的权利，以前我们剥夺孩子张扬的权利，现在为什么又剥夺他们内敛的权利？眼里只有优秀的学生有失公平，眼里只有弱势的学生难道就不是有失公平吗？能否做到兼顾呢——兼顾表达与沉默、张扬和内敛？如何维护孩子的权利——更加优秀的权利，免于弱势的权利？……
同一个时间，铁蛋和大花坐在门槛上，各自想着心事，相对无言，张先生和吴先生坐在办公室里，各自想着心事，相对无言。
[与真实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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