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腰斩”《水浒传》
金圣叹
公元1661年正月初七,清朝第三位皇帝,也是清军入关后第一位皇帝顺治帝驾崩。此时满清虽然已经统治天下17年了,但天下并没有完全稳定,人心并没有对这个外来政权彻底顺从。同样,满清统治者对于汉人特别是明朝遗民,也是充满疑虑。一有风吹草动,便大开杀戒。
不过,当顺治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有一位读书人却真诚地为他感到惋惜,以至于写下这样的诗篇:
入春春望转萧条,龙卧春寒不自聊。
正怨灵修能浩荡,忽传虞舜撤箫韶。
凌云更望何人读,封禅无如连夜烧。
白发满头吾甚矣,还剩几日作渔樵。
这个读书人就是金圣叹。此时他已经53岁,尚无半点功名在身,只是一个略有薄名的“江南才子”而已。正如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希望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为天下做一番事业。至于这个天下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他并不必在意。——他的前半生在明朝,但明朝并没有给他什么,所以他也不以明的遗民自居。
相反,这位顺治皇帝曾带给他巨大的希望。就在顺治帝去世的头一年即1660年的春天,一位朋友从北京回来,带来一个消息,说顺治皇帝很赏识金圣叹的才华,称赞他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族兄弟金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金圣叹,金圣叹“感而泪下,因此北向叩首”,一连写下八篇《春感》,表达他受宠若惊的心情。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绛县涂泥不记春,江南梅柳漫惊新。
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
合殿近臣闻最切,九天温语朗如神。
昌黎好手夫何敢,苏轼奇逢始信真。
感激涕零的心情,跃然纸上。那么,顺治帝究竟为什么表扬金圣叹呢?这要从他的才子书评点说起。
一、金圣叹“腰斩”、评点《水浒传》
明朝中叶以后,一直到清朝初期,中国的通俗文学有了一个大发展。冯梦龙、凌濛初、李渔等人进行白话小说和戏曲的编纂与创作,使通俗文学日趋繁荣。同时,唐顺之、茅坤、归有光、孙扩等人开创了文章(小说)评点的做法,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同样的一本书,加上文人的评点后,方便读者阅读,也就更畅销了。
金圣叹接触通俗文学很早。十一岁那年,他无意中得到一本《忠义水浒传》,立刻就被迷住,一口气将全书读完。放下书本时,他感到眼界大开: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未被列入圣贤书的好书。
成年后,他仕途失意,遂专以评点古书为事业。他把《离骚》《庄子》《史记》《杜甫诗》《水浒传》《西厢记》定为“天下六才子书”,并准备一一评点。在清军入关之前,金圣叹就完成了《水浒传》的评点并出版。
与今天我们大多数人看到的《水浒传》版本不同,金圣叹把《水浒传》“腰斩”了:他把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七十一回以下章节全都放弃,把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作为楔子;把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改为《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作为第七十回;以卢俊义做噩梦,梦见全伙被缚于嵇叔夜作为全书结尾。他自称是根据古本《水浒传》做出的改编。
金圣叹为什么要“腰斩”《水浒传》?因为他少年时读《忠义水浒传》就有一种感觉,认为小说七十回以后的文字是他人(罗贯中)续作,文字不好,是“恶札”。所以他裁剪《水浒传》,使其截止于排座次,在水浒事业达到巅峰时戛然而止,并以水浒全伙被抓的噩梦预示水浒未来的走向。胡适说:“他删去《水浒》的后半部,正是因为他最爱《水浒》,所以不忍见《水浒》受'狗尾续貂’的耻辱。”
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金圣叹腰斩水浒也和当时社会形势有关。胡适也指出:“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
对于金圣叹腰斩与评点《水浒传》的功过,从清初以来就毁誉不一。但是《水浒传》版本中流传最广、妇孺皆晓的本子,就是经他删改的《金本水浒传》。
不过,这样一个“半截”《水浒传》,终究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这些人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毕竟以前有过全本的《水浒传》,人们知道水浒故事在排座次后是有下文的。所以,到了清朝,世异情迁,于是又有人认为,水浒英雄“虽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辙,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诚不可泯”,于是把一百十五回本的六十七回至结尾裁出来,称《后水浒》(又名《荡平四大寇传》),附在七十回本之后发行。
二、“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该如何正确欣赏?
金圣叹对《水浒传》评价非常高,认为“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
与同为四大名著的《三国演义》《西游记》相比,金圣叹认为:“《三国》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而《西游记》,“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水浒传》从来不说鬼神怪异之事,而《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为什么不与《红楼梦》对比?因为那时候曹雪芹还没有出世呢。)
为什么《水浒传》这么优秀?金圣叹指出,《水浒传》的方法都是从《史记》出来的,《史记》的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甚至《水浒传》有许多胜似《史记》处。与《史记》比肩而立,毫不逊色。那么,对这样一部杰作,该怎样正确欣赏呢?
1、要了解作者心胸
孟子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说的就是“知人论世”的道理:要深刻地理解一部作品,必须了解作者的为人;而要了解作者的为人,又必须研究他所处的时代。
那么,该如何欣赏《水浒传》这部书?金圣叹指出:“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比如说,《史记》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司马迁一生著书的旨意。
《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
2、要关注文章写法
关于读书,有句俗话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看小说,金圣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只看故事情节,不注意文章写法的人:“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是金圣叹所赞赏的“才子书”,书中有许多文法,也就是写作方法,是其他书里所不曾有的,金圣叹总结出十几种,都是可以作为今天的写作者参考的。例如“背面铺粉法”,就是今天所说的衬托法:要衬宋江奸诈,就写李逵的直率;要衬石秀的尖利,就写杨雄的糊涂。
还有一种写法叫“正犯法”,就是同一件事,偏要重复来写。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金圣叹感慨,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写的题目,施耐庵偏不怕,一定要写出两篇,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真正其才如海”。
金圣叹还推崇书中的“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金圣叹甚至主张,“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看懂了《水浒传》,别的书就都不在话下了。
3、要注意人物塑造
小说的根本在于塑造人物。在塑造人物方面,《水浒传》取得极高的成就。金圣叹说:“《水浒》所叙,叙一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夫以一手而画数面,则将有兄弟之形,一口而吹数声,斯不免再映也。施耐庵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一朝物格,斯以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
塑造人物的关键是语言与性格描写。在语言描写方面,“《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写人物性格,“《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拿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例如,同是写人物的粗鲁,鲁达的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约,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正因为如此,所以别的一部书,看过一遍就可以了,“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武松打虎
三、谁是金圣叹心目中一等一的英雄
读《水浒传》,自然免不了要给英雄排排座次。这个排座次,不是聚义厅上排列一百八人地位高下的座次,而是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论定的。
金圣叹认为,可以算得“上上人物”的只有九个:武松、鲁达、林冲、吴用、花荣、阮小七、杨志、关胜。
作者给出的理由是:
武松和鲁达都是上上人物,两者有何区别?鲁达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鲁处,他也有些粗鲁;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金圣叹认为:“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熳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的批语。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争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相反,金圣叹对于宋江是极度厌恶,“定考下下”,因为他太虚伪了。“《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金圣叹认为这实际上是作者的诛心之策:“《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结语
通常认为,金圣叹是文论史上最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之一。他的贡献在于提倡通俗文学,开创了细读文本的文学批评方法,提高了小说与戏曲在文学领域的地位,可谓远见卓识。在二十世纪新文学运动中,文学史家都赞扬金圣叹,胡适认为他是“大怪杰”,有眼光有胆色,林语堂称他是“十七世纪伟大的印象主义批评家”。
不过,作为才子的金圣叹人生却很不幸。虽然曾被顺治帝“疑似”口头表扬过(此事只是一个传闻,并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但这并没有带给金圣叹好运。就在顺治帝去世的当年秋天,金圣叹因为“哭庙案”被斩首了。关于他的死,也是当年的一场大风波。
尤为可惜的是,他的评点事业只来得及完成《水浒传》和《西厢记》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