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文献：余国祯《见闻记忆录》

《见闻记忆录》

严陵余国祯瑞人甫著，男中恬编辑，孙彦掞校字。

《见闻记忆录》·五卷（浙江巡抚采进本）

国朝余国桢撰。国桢，字瑞人，别号劬庵，遂安人。前明崇祯庚辰进士，官富顺县知县。是编乃其入国朝以后家居所作。自序称生平卷帙尽佚兵火，偶举所忆，惝恍都如梦境。后其子中恬分为五卷，曰记文，曰记人，曰记物，曰记异，曰杂记。本随笔纂录之本，大抵皆明末琐事，间涉荒诞，无关考证。又所作杂文并厕其中，亦为非体。

《见闻记忆录》

岳父劬庵先生所著也，前则仲君手抄，今乃嗣孙授梓，比之班氏遗彤传之子固，亦令范家旧砚诒厥孙乔。敬诵全编，率成五绝。

记文

壁有残经冢有书，芸香竹素千年余。

济南遗叟传家乘，不使秦灰饱蠧鱼。

记人

邹鲁宗风高泰岱，韩彭事业寿乔松。

可怜鸟尽弓残后，尚有孤儿海上封。

记物

几年石鼓出西京，林桧何须手自经。

堪笑痴心儿女子，甕前送目瓦留情。

记异

寿夭贵贱不同胎，梦幻轮回总费猜。

蒙叟那知蝴蝶意，尧夫早识杜鹃来。

杂记

靖节汪公不可攀，唐时张许近椒山。

武陵空负峨嵋约，一死何如马革还。

子婿章振萼百拜题　

见闻记忆叙

《语》云：“一事不知，儒者以为耻。”顾天地之大，古今之遥，吾知亦何易尽，无亦耳目者神明之牗，多闻多见，先圣所以自次于知乎？予龁而受书，即躭思格致之义，寝食几废。苦村墪如甕，谁为发吾覆者。稍长，负笈游，殚精渔猎，而无如荒吾殖者又种种也。蚤窃时誉，日以八比酣蜗战，荒一；家世艰水田，寄俯仰于笔鉏，荒二；且也匡桓外侮，沈骀内祟，翛翛翘翘之不遑，荒三。困此三荒，盛年驹逝，蔬屩甫离，沧桑忽改矣。晚育三雏，睠焉舐犊，不觉吾耄之已及也。亟思研研提诲，而生平卷帙尽佚兵火，偶举所忆，惝恍都如梦境。然而童之所识，壮之所阅，与年俱深，正如盲不忘视，聩不遗音，征什一于千百，犹有耿耿此心者。濡毫记之，庶几吾手不负吾心，吾心手不负吾耳目焉尔。若曰神而明之，吾有知乎哉？无知也。

劬庵老人自识于田研斋

目次

卷之一　记文

书黄山谷宜州祠堂记后

遂詹氏东原续谱叙

东原詹氏族谱记略

阅詹氏家藏文公真迹

书詹状元御赐诗后

卷之二　记人

圣裔替盛

颜子后裔

曾子后裔

孟子后裔

韩信有后附

卷之三　记物

周宣王石鼓

未央宫铜雀瓦

孔林

手植桧

卓文君甕

发古瘞钱

刘伯温留藏

石壁仙迹

卷之四　记异

宦寿记异

耆寿杂记

赋形之异

昭烈陵异

康节胎异

匠遇异僧

化书行世

遂山民八大王始末

两小和投胎

画梦入胎

堵公岳降

缁白二比丘

门生托生

闹场鬼

杀牛冥讼

舟梦

公车梦附

卷之五　杂记

汪老师佚事

癸酉南闱师恩

陆行人降神咏白梅

闫参戎降乩事

杨椒山免梁阨

附先君跋

卷之一　记文

书《黄山谷宜州祠堂记》后

宜州，今为叙州府附郭，称宜宾县。

山谷贬宜州，其守羁之小南门之戍楼，越岁而卒。州人即其地祠焉。后守韩璧，端士也，为徙爽垲地而扩大之。张子湖为题额，张敬夫为书阁，而属杨诚斋为之记。其文俛仰感慨，足以兴起百世云。

岁在辛巳，予令叙之金川，有黄生某谒予郡邸，乃山谷先生奉祠孙也，持先生年谱十四卷见贶，予敦礼之而附一炷以荐先生。危坐读谱，迄是记，且快且愤，不禁掩卷三叹也。其事、其人、其文，皆足以传，而蜀志艺文两集俱不载，乃知幽芬轶藻、湮销金石者多多矣。今无论先生不死，即前后守祥麟，穷奇须眉，皆画出篇中。前有千古，后有万年，尚友君子应作何遐寄也。丧乱廿载，偶从残帙间得此谱，覆读之，如再晤先生，为凄然者移时。回思叙邸瓣香日，真同梦幻。唐衢咷声，政复不堪令峡猿闻耳。庚子季夏识。

校注：黄山谷即江西黄庭坚，贬广西宜州，卒后建祠。说宜州为（四川）叙州附郭宜宾县，有误。余国祯任四川富顺县令即叙之金川，今为自贡市。

遂詹氏东原续谱叙

予束发读书，雅慕古贤豪，间见一轶事，辄感慨留连不已，自嗟管窥未全，则胸次忡忡若垒。稍长，负笈，质疑泛览，窃矻矻研覈其夙殢。既壮，走四方，间遇耆宾，必稽其乡之往哲始末及后裔之兴替，或过其邑里祠墓间，必停车扪断碑，询居人，征其遗徽。盖垂老不忘夙习。云何为生同隅邑，迹卓先朝，若有宋世族詹氏者，不为一表彰，毋乃大阙事欤？此予晚交国鼎氏，阅其遗谱而重有感也。詹氏之从南阳而睦也，则自唐末睦刺史至兰公始也。由公而上溯，得姓于周宣王之子詹侯文，四十世矣，谱甚详著而似可无赘也。公之子四，仲曰承礼公，叔曰承福公，因五季时避睦兵冲，相与觅遂之东西原，各卜宅焉。东为十六都遂安原，福公居之。西为十五都新安原，礼公居之。各历四五世而孙枝并繁，散居十八处，科第亦一时俱鹊起。东原尤称绝盛，其间名儒烈士、忠义勋名，接踵相望，仕则两府，科则廷魁，世济则同胞五第，一榜数英，盖几二百年，与宋代相终始焉。迄后，兵燹频仍，族散星徙。至明永乐丁酉浙闱，犹东西并隽一人，其殆庆余之未尽乎？胡更三百年来，浸尔式微，西原之世已渺渺难覈，即东原谱系虽详而现存支裔亦止仪之公一派耳。嗟乎！自承福及至公才六世也，观其建二老祠疏中已云子孙且千人，此后绳蛰又当何若。而今昔顿殊，不亦重可慨也哉。虽然，天地四时犹有消息，盛衰之数自昔叹之。犹幸藏谱尚存，使深心吊古之士得考先达诸贤文行功名，以暨生卒墓墟，盖十犹足征六七焉。于予仰止素心，抑何厚惬欤？国鼎虽绳枢韦素乎？可谓克承其家，不坠先烈者矣。已又肃请曰：斯谱纂后五纪于兹，吾宗不競，惧其以残缺供鼠蓐也，重邀巨笔为一订而续藏焉，祖灵实式凭之。予嘉其志，乃为之正讹缀佚，取其事与文之最可传者，俾另录成帙，以冠于续系之卷首，庶几前休如挹，百世重光，济济代兴之期其在兹乎？其在兹乎！又为揭出数款，用识予响往之忱，且以慰国鼎氏勤勤孝思尔。

东原詹氏族谱记略

一著望。按谱，自承福公始迁东原，厥胤复分徙。其寓于邑者则冢孙瑀公也，嗣后则城乡郊郭棼棼矣。旧谱止题詹氏者，合东西两原也。今所谱者惟东原内之一派，必以东原弁之，庶不泯大宗所自耳。

一表世。《传》云“五世而斩”，盖遗泽恒理也。而俗每远溯所自出，亦以耻其流之不长耳。詹之初自北而南也，其追谱姓始，宜然也。迨烨烨有宋时，詹氏已嵬然东南矣，何必迂论不可知之世哉。续谱者，应断自睦刺史至兰公始（校注：民国谱改为七府君承福公始）。

一阀阅。江左之尚门第，古世卿之遗也。科目渐重，俗何能以白屋骄人哉。詹氏之炎炎宋世也，有乡贡，有特奏，有三舍十科，恩任列职，几二百人。他且俱略，即正科赐第者，郡邑古志所载斑如也，得十七人焉，为林(哲宗元符三年)、至、大声(俱徽宗崇宁二年)、之纲、公著(俱大观三年)、大方(政和五年)、千之、大和、天秩(俱政和八年)、柽、棫(俱宣和六年)、百之(高宗绍兴十二年)、仪之(绍兴二十一年)、騤、傚之(俱孝宗淳熙二年)、炎(光宗绍熙四年)、仁泽(宁宗嘉定七年)诸公也。騤登状元矣。其中林、至、柽、棫以及武科名厚者，所谓同胞五桂，而柽、棫又同榜也。余若声、和、千、百、仪、傚，亦各同胞焉。岂非科名殊事乎？历仕则至公直秘阁参督府，仪之公以铨贰行经略，大方公枢府兼学士参知，爵皆开国食邑焉。宦阶之盛又奚以加诸。(十七人内，早达者大方，年十五乡举，大和十九登第，晚成者百之，十余举始第。)

一名德。《语》云“墙高者基厚”，世族之光匪第荣名而已也。不朽者三，如詹氏殆其全之。语学，则安公教授一乡；至公讲业垂老；仪之公紫阳至交，犹存手札；阜民公象山高弟，合祀文公；其侄元善公授官提翰，名著大全。语节，则良臣公以邑尉白首殉官，柽公以教授青年尽节。以义，则林公兄弟五人，五十余年不析爨。以才，则至公权州事而誓死捍敌，张魏公辟掌机宜，密参帷幄；大和公筮仕而以民兵歼江盗，过里则唱义讨方腊，奉檄平倪冠，皆未易才也。他若文名奕奕，遗编煌煌，如渊公、［掞占］公、蒙公、炎公辈又难更仆矣。

一盛事。凡高门极盛之际，每出于意外者，类有冥佑焉，非人所能为也。如詹氏初盛时，旼公、大节公，皆以宦归，优游诗酒数十年，寿并九十有三，奇矣。其后阜民公之子上舍好德公寿九十余，郡礼之为宾饮千余人之席首，亦希遘也。宣和七年，林公兄弟五人，千之公兄弟二人，从兄弟也，同日赴京补除县尹。张公柟饯之，为致语以艳其事，读其遗稿，不亦荣施乎？至若宋孝宗御赐状元诗勒本，晦翁、南轩两先生手启，仪之公真迹，迄今犹存，亦世阀之仅事焉尔。

一稽疑。盛衰恒理也。詹氏昔日之盛极矣，自宋理、度后渐弱焉。说者以为散于宋元间之兵火，然耶？否耶？第据谱考之，则余人且弗论，即其最显者惟枢密下，云移居建德之赤山，其曾孙元辅因宦又居绍兴。洪武初犹有仕者移书会谱，所具详也，然非子南先生之派矣。至若大和公，则自其孙［掞占］公后浸以不振，斩于明月庵之一支，仅十一世尔。龙图书三子而未名，并秘书阁一派后俱无载焉。且举龙图之生平宦迹卒葬，皆无只字可考，岂一时并殄耶？可三叹也。今所存诸裔，尽吏部之孙鑑公出绍傚之公者之派也。当明初，尚彬彬多贤，如通府伯仲诸公，书香亦世传。至万历中，又似积庆之理有不爽者，然自后亦少嗣徽矣。语云“极盛者难乎继”，亶其然乎？予姑志其疑，以俟代兴者之博访而统会，后起者之展谱而思振焉。

一辩讹。凡事久则多讹。讹者不白，并真者亦疑。此之不可不辩也。吾遂之酷信地理，盖由詹氏之客赖莱山耳。按谱乃知有大讹焉。詹二老之居遂，在五季时。观朱吏部所撰祠记，叙其兄弟分原相宅，互相推美，折木枝插黄村道旁，以荣枯卜废兴，越岁而插枝郁然，久且十围矣，则二老岂恒人哉。厥后四世，皆葬大吉地，今世所指名者也。两原小阳宅亦各迁四五处，此必得曾（唐曾求己）、杨（唐杨筠松）之秘，以阴贻其后者。至五世而东西两支浸浸并炽，东原尤盛。六世孙林公于哲宗元符时始中进士正科，而科第鹊起，如雷轰云蔚，五六十年称盛绝焉。赖莱山乃绍兴十年乡贡士，居官数载，弃而学道，娱情山水，与仪之公交好，遂馆于瀛山书院，其在院中所著《披砂捡金集》，则孝宗乾道二年也。计其初交詹氏，亦只在绍兴之末，其去五季时，盖二百十余岁矣，何云詹氏祖茔为莱山所下耶？仪之公同时诸詹前后一二世之茔应多其所卜，而绍兴后科第反寥寥，仅一騤公裒然大魁，而考其先三世，皆未有名墓也。况一传即殒，则其非莱山之福力，审矣。其所遗《谶记》，真伪参半，且多赞彼祖塚之词，盖寄怀景慕焉尔。后人何为刻舟守株，贸贸无已乎？况核诸詹各墓，遍遂六乡，无一境遗者，且旁及建、淳矣。殆一时势力所至，或因莱山为之饶舌也。古云“吉地神司”，虽莱山其如之何？按詹氏前后盛衰之迹，夫亦可以洞然矣。

又按所藏晦翁、南轩真迹卷内有苏子瞻与至公书，系抄本。此乃东坡全集所载尺牍中《与程正辅提刑》之第二十四首也。好事者偶因“提刑”二字适符至公官衔，遂作此狡狯，不知始自何年，讹谬相承，竟以入之邑乘，可骇也。夫子瞻卒于徽宗登极辛巳夏，越三年而大观癸未科至公始登第，又三十余年始官提刑。无稽至此，不畏识者胡庐耶？子瞻虽文名冠世，其视朱、张两先生何啻日傍之嘒，奈何以涂鸦赝迹溷之。且詹氏昔年之重，亦何必假此愚之！所以不能无辩也。

予家谱中载，宋时有好古公者，世胄名宿也。读书东京舅馆，教授詹府，两门人皆登第，惜轶其名耳。明宣德时，家柱史濯公之子玝公又婿于通府公，可云累世通家矣。因次其谱并识之。

阅詹氏家藏文公真迹纪异

朱晦翁与詹虚舟先生读书邑之瀛山，曾留半亩方塘之咏。当年丽泽之雅如觌也。今阅其手书真迹，微论其交情婉挚，就中商榷“格致”一段，犹见晰疑深心垂老不谖焉。五百余岁，墨宝如新。盖凡物之至者，必有神以凭之，而况名贤精神所特钟乎！其屡经兵燹，岿然无恙。往不具论，即予所覩记二事足异焉。当崇祯季年，邑显宦第四郎者，气豪侠，假是卷阅之岁余，无归意。詹裔国鼎氏纠族辈所以求之者，百计罔効。至甲申五月，丐其狎客一言，忽掷还之。越日而宦室负芻之祸作，百堵奥藏悉烬焉。詹氏乃大惊异，自是缄益加毖。不意辛丑秋，有以卷闻郡侯者，檄县以征，雷霆之势，虩虩岌岌矣。国鼎则负锧搏颡，哀吁当事以佚于兵火告,而其事遂徐徐寝。谓非两先生在天之灵所阴牗冥相，能然欤？以是知天未丧斯，其启佑后人者未艾也。愚幸生梓里，仰止遗徽，捧玩之次，窃愧拜飏无文，第为质纪其异，以示渠世世子孙，俾知守之维艰，毋忘此戒心焉尔。

书詹状元御赐诗后

宋室敦文治，重科名。廷魁赐诗，盖太宗肇举也。至孝宗而时孔棘矣，盛典犹然，顾更留意折冲，唱第后二日御殿，引多士戎服，赐箭较射，多命中者。上大悦，更宴之。此则自淳熙乙未吾邑詹晋卿先生榜始也。其一时主臣庆会之荣光，概可想见。其御题御宝摹勒镌本，詹氏犹世守之。历览者赞咏，名笔如林，洵煌煌巨观欤？然而，詹氏当年之盛，非第以巍科积笏已也。忠义理学之儒，功名孝友之士，盖项背相望焉。阅今五百余岁矣。虽地灵偶歇，代兴之期夫岂其远哉。敬书以为之劵。

卷之二　记人

圣裔替盛

按谱，族初不甚衍，伯鱼后十余世，寿亦无登七十者。至孔光，始有之。迨赵宋，乃见及耋耄者矣。仕宦则世世不绝。封爵绍嘉公，始于汉成帝，历代更号不一，学术勋德，史册代相望。而科名极盛，莫如唐僖昭时，振、极同胞，纁、纬从兄弟，皆尚书戣孙也，十年间并状元及第。其甲科明经及第者同时又九人，而他父子兄弟赐第复累累，古未有也。经五季之乱而骤衰。族有孔末之后，强暴思窜其爵，戕胤几尽，仅遗孤仁玉，未十龄，赖义士负之，叩阙周高祖，为殱末族，命玉袭封，孔氏尊为中兴祖，崇大其冢于林，世附中埒于述圣云。从此，支裔日蕃，或徙他省。在南最著则浙之衢温，江南之建德也。而曲阜本籍，明末已踰三万人矣。愚谓消息之数，天地不免。孔林之秦伐，手桧之金甕，与孔末之难，皆百六会也。而配天无极，固至德必然之恒理耳。

颜子后裔

复圣嫡系三十八世，仕宦皆无间。其最著则汉之驷，南齐之见远。远孙为北齐之推，推孙为唐师古也。旁支坊谱不多载，故无考。至四十三世曰君佐、君雅。佐六传生子六，次岐，执政宋徽宗朝。建炎间，此支尽南徙散居。而君雅一支世居陋巷。及明成化中，五十八世孙议，遂袭博士职，反为大宗主祀矣。

曾子后裔

宗圣三子元、申、华，皆贤。而申、华之胤，谱皆不载。论世者忾焉。元之系十五世名据者，耻臣新莽，南避豫章庐陵郡之吉阳乡，即今吉安府永丰县之睦坡也。至三十八世祎与骈两支，又各迁焉。祎五世迁新坡，是为龙潭之祖。骈子迁本塘，历五十九世，曰粹质（应为“质粹”），则袭爵之祖也。初曾氏自据南徙，而北裔遂寥寂，故曲阜惟孔、颜、孟三氏学，而博士世爵亦不及曾。明正德时，山东佥事钱宏访得曾裔一人于嘉祥深山中，未闻于朝，复没。嘉靖十二年，诏江右觅龙潭嫡派，得诸生嵩、兖兄弟，俱不乐北行。而质粹愿应诏，遂以袭爵。自是家于嘉祥，而曲阜学亦改四氏矣。予少曾阅一书云：明某时嘉祥有渔艇溯幽涧，忽值暴雷雨，冲出一古墓。渔人识字，知为《宗圣志》也，以闻官，官亟为修葺。因访得一裔于深山中，应即指钱宏事乎？按谱系中，惟九世孙乐为汉都乡侯，直至祎、骈分派，无登仕籍者。祎之后，至晞颜，世次五十七矣，始与三子皆显宦。又三世孙棨，中永乐初状元，鼎传亦继登甲，而后又无闻矣。骈之后仅其孙崇范为唐太子洗马。讫宋明至质粹，未有达者。较之颜氏裔，显晦何其殊绝，岂宗圣固以隐德贻世耶？至天开湮墓，再发幽光，以应崇文嗣爵之运，冥冥默相，殆非偶也已。

孟子后裔

按《兖志》云孟子生睾，字仲子。而《三迁志》则云仲子生睾，睾为第三世也，应从之。睾之孙舒，为汉云中守。舒孙昭，昭生但，但生卿，卿、喜皆大儒服职。后文武贵仕，世世不绝，难尽记。其最著者蜀汉之光，魏之康，吴之宗，三代分仕，显名甚奇。在晋有嘉，在唐有浩然，及其孙郊，均畸人也。自宋孔道辅守兖，荐其四十五世孙宁为邹县簿，而历朝间举，授职不一。至明景泰二年，始定博士世职，以五十六世孙希文袭焉。

韩信有后附

广南有韦土官者，自云淮阴侯复（当为“后”）。当钟室难作，侯客有匿其三岁儿者，心揣萧相国素侯知己，往探其意，语及侯惨祸。相国仰天叹曰：冤哉。泣淫淫下。客乃微露其状，相国惊曰：若能藏淮阴侯儿乎？中国不可居矣。乃密书嘱之南越王佗曰：此淮阴侯儿也，其善视之。因养以为子，长而封之海壖，赐姓韦。盖用韩之半也。今犹世官其地。有酂侯遗书、尉佗赐诏，皆铸之鼎器云。此蜀孝廉张玄羽集中所载也。夫汉负淮阴，乃千古一大恨事，允若兹，则吕氏当文帝初已无噍类，即刘氏安乐公后，其不血食亦久矣。而淮阴，海上尺土迄今存，谁谓天道冥冥哉。独惜其客名姓无闻，比之婴杵，则有幸有不幸耳。

愚按三代后，惟汉祚最永。盖除泰之暴，功德独隆也。然相与劻勷者张、韩、萧、曹之烈为多。留侯之后有道陵，当汉之季，业以治鬼世其祚矣。兹观韦土官轶事，则淮阴之食报未为不侈也。当途高应谶代汉，固平阳七十余战之勣乎？齐梁二萧接踵，与刘室相禅，酂侯之勋又乌容没没耶。于是益信舜五臣之相继而王，此理之断断不可诬者。竖儒犹或以世远疑之，何其眶不盈黍欤？

卷之三　记物

周宣王石鼓

石鼓有十，周宣王之猎碣也，史籀篆迹犹存。至唐时散在陈仓野中，郑余庆迁之凤翔孔庙。某时移置燕都。予庚辰谒庙释褐，目睹其棋布于仪门内之右，锢根植地，石色青而黝，形大如二斗覆釜，稍锐其上，高不满二尺，周围镌阳文隆起，剥落参差，内二鼓则全剥焉。忆少时阅刻本，其字残缺，较此正同，且从来沦见迁徙，与以鼓刻碣之由，推覈甚悉。今藏书皆轶，徒萦寤想尔。

未央铜雀瓦

昔人谓未央宫瓦可做砚，盖言其土刚而工细极也。好事者遂仿制瓦砚，色深黑而润若端石，长尺余，阔三之二，厚寸五六分，凿池瓦之背而腹隶阳文二行，云“汉六年冬酂侯萧何监造”。富顺有熊公师旦者，癖古奇才也。没后，厥胤为公授经某孝廉，所轹几殆。予按法一大伸之。汔（讫）入觐，熊生送予抵泸二百里，袖公督学关中日所携一砚为赆，以当艺林石，谊不忍拒。虽识为赝制，然甚发墨有光，殊为可用。丙戌春，失于土寇，今犹惝恍若梦也。人又有言，铜雀台瓦亦可砚。此似不然。富顺之东三十里，有祖孙宗伯李公长春别墅，予往泸憩焉，见其中门照墙上高甃一绿色琉璃瓦，体方尺许，光色如可鑑标云。铜雀台瓦，虽真赝不必辩，然规质必相踵，恐琉璃无濡墨之理也。

孔林

尝疑始皇侮圣塚事，为稗家之诬。辛卯夏，于衢城李庚生道台席间会曲阜年家孔君尚节，聚晤数日，询先圣往迹，因出谱图，指示甚悉，云当发塚时，见石记遂止。忽土中逸出一白兔，众军逐之，绕右坡而上，倐不见。回视塚，则土满如故矣。兔所践处，便成一沟。今呼为白兔沟也。然所掘乃是虚塚。其真者在后阜百余步，槨上建石屋三楹，原湮以积土。至汉武帝时，因雷雨开见。此等神工，莫知其自。或以为述圣所营，或以为端木独居时所造，皆臆说耳。林地亘五十里，奇木蓊郁，荆棘不生，鸟兽不敢棲。诚异迹也。

手植桧

孔君赠予圣庙前手植桧石刻图，旁记历代荣枯，自始植至晋怀帝时计七百余岁矣。于永嘉三年己巳忽枯。子孙护之，不敢毁，阅三百有九年。隋恭帝义宁元年丁丑复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丁卯再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庚辰再生，金宣宗贞祐二年甲戌焚于兵火。迄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甲午故根重发。至明太祖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凡九十六年。其高三丈余，围四尺，枝叶扶疏，与初植时无异。所记若此。而按视其图，惟老干僵立，了无一枝，岂岁久渐凋欤？孔君言，生气郁然，间抽细芽，则密摘而缄以朱匣，镌识岁月，不敢露揭。盖有关国运也。私语，崇祯丙子曾一见云。然予昔阅一书，谓手桧已不存。今之桧乃嘉靖间学谕张某所重栽也。其溯述甚凿凿，未辨孰確。但世无不朽之物，藉人重耳。圣灵所呵自异，凡材奚论谁植哉。

卓文君甕

明嘉靖某年，蜀临邛民有耕得二巨甕，贮钱皆满，地方以报官，验之，甕底有“文君甕”三字隆起，盖当时遗物也。官为建亭于大路旁，贮二甕于其中。此亦《蜀志》所载。其甕高厚大小皆有尺寸。惜今忘之。窃思千数百年土中之物，一旦出见，亦一创闻，第不知献寇之乱，今犹得存否？沧桑之感，援笔怅然。

纪刘伯温留藏

俗传明国师刘伯温行兵，到处瘞银以遗子孙。予幼见万历三十年后连十余年，严州属县处处发藏，吾邑亦多不胜述。而予所经睹，则六都山头上水碓旁山石壁间新迹，众目所共见也。佥谓其来只一二人，或云行艺，或言贸物，日则出游，夜宿寓。大约二三宿，觅记既確，便五更辞去，即取物行矣。诘朝，人传某地有取藏者，始億为假宿之人，终不识谁何氏也。其藏深不过尺许，约数不过百十金，无多者。康熙庚戌九月，有一人来寓遂邑龙渡店，明言其祖留记藏银三巨釭（缸），计数几千两，在此神庙左角墙下，鸣公义取。又濡迟旬日，云俟其侣。通邑无不宣传。时邑令婪黩，无复人理。有爪胥引见，请以半酬。令大喜，不待其侣至，定期某日午时开发，远近聚观者一二千人。令帅文武僚佐，陈兵防卫，入庙。其人画地做圈，语令以足禹步其上，顿扑者三，备极丑态。掘至丈余，无所见，失色而回。丙夜，复统众魆往再掘，深广之，又杳然，而其人遂逸去，令恚愤。诘朝，拘店保暨尝往来诸棍，拷诈索赂，亦不经见异事也。当未发前之夕，其人募羽流设醮荐，其守藏五人宋某、宋某、杨某等为祝超生，则俗传初瘞时必杀人使守，语非无根，而刘公之设心亦重愧名教矣。窃意来人跋踄多费，何苦造此大谎？或亦其支裔盗窥遗记而妄觊厚藏，故神实默移乎？不则，年踰三百，明社久墟，天下无不穷之数，公故诞漫其说，以绝后人之妄想乎？次年春，开邑马金街亦有此事。但邑宰清正，不敢以闻，第结地棍密行，亦云三釭，分埋对街三处，发之皆虚。宰闻而恐其惑众，囚系其人旬余，移文原籍，请严禁而后遣之。其处置允当，视遂令何啻鸾凤之与鸱蜣。而其事为伯温之所幻示无疑矣。

予又思军旅倥偬，安得多金。所云三釭数千，即有神术，何能运藏不露？即此己疑其幻。若从前之仅以百计，则军行或有偶获，且初可以一人掩，后可以一二人取，多在路旁浅土，以神护之犹可信耳。

纪发古瘞钱

予族进山岭十五里地曰高庄，庄口有倚山土神庙，其庙前路外则巨石横墈，野竹丛棘交蘙。康熙己酉夏，有庄氓王八娜瞥见一古钱，眼穿竹枝挂其上，怪而下墈四搜，遂于石崖间得散古钱，约八觔。或云亦有朱提渠，讳之。予庚戌春为葬亡室于中庄，过其家，询得其故如此。乃出钱三十枚贶予，皆“熙宁”、“绍圣”、“大观”等文，内有“皇宋通宝”、“河南通宝”，其大小与诸钱式等，殆元末韩林儿未称龙凤时所铸也。此庄山径可走西安，应是吾遂原为天完（红巾军）所据，统属韩宋。后因明兵驱逐，仓卒弃瘞于此耳。物老则变，出土有时。但竹穿钱眼，真有鬼工，非思议所可及也。

石壁仙迹

又忆昔馆友语及神仙，汪封翁曰：吾儿时从村竖拾薪于宅之某山下，石壁峭立，见一蓬首垢衣叟曝日草间，捡虱子，久不去。群竖噪逐之，乃徐徐蹑壁直上，一步一脚迹，趾踵俨然，皆陷入二三寸，前深后浅，每数岁往视之，则陷处渐满，今犹有寸许未获平，可验也。则谓世无真仙者，直隅见耳。

卷之四　记异

宦寿记异

王弇洲(世贞)有大臣眉寿记，魏文靖骥九十八，刘文靖健九十四，王端毅恕九十三，胡庄懿拱辰、陈尚书雍、葛大理卿浩俱九十二。嘉靖后，湛尚书若水、应尚书大猷俱九十五，王尚书学夔九十四，喻尚书茂坚九十一，南兵书郭宗皋九十，刑书钱邦彦九十一。尚书以上过八十者胡礼部濙、韩司寇邦问、蒋恭靖瑶，方尚书钝，俱八十九。邹宗伯幹、殷司寇从俭、李大宰裕、张太保子麟、冯司寇岳，俱八十八。王恭靖璟，潘恭定恩，俱八十七。马端肃文升、林司马瀚、韩忠定文、章文懿懋、高襄简友玑、刘清惠麟、严分宜嵩，俱八十六。单司马安仁、杨宗伯翥、王靖远骥、孙司马原贞、王崇简宗彝、陶恭介琰、赵康敏鑑、李庄简浩、朱宗伯恩、焦泌阳芳、王左都廷，俱八十五。以下者繁不尽录。三品京堂则礼侍钱习礼，八十九。余不尽录。

正统丙辰科古镛年二十四，天顺丁丑以大理少卿谪戍，赦还，至正德己巳犹在，能跃马豪饮，人谓之古进士，盖已九十七岁矣。

闽县林公春泽，生成化庚子，登正德甲戌第，官知府，至万历己卯跻百龄。子侍郎应亮，年七十三，孙学宪如楚，皆归侍养。有司为建百岁坊。公犹谢恩拜起自如。后四岁始卒。应亮寿亦至八十七。

右皆节录弇洲记中。自万历庚寅后，有愈出愈奇者。盖熙洽弥久，醇气所锺也。予故即见闻最真者，不拘名位汇为《宦寿一记》云。

兴化李君清者，少师春芳公五世孙。崇祯癸酉岁，为宁波司理，众绅谒贺。有矍铄一皤叟再揖，称同年，则宪副刘公伯渊也，盖百有一龄矣。李讶之。乃云：“老夫前辛酉叨乡举，辛未会举，皆与老公祖同，岂非真同年，愿公寿亦同老夫，而名位则远过之，请自后僣以年弟通刺。”李笑谢之。后以查盘至余姚，有大参邵公学柱者，少师前戊辰所录士也，齿亦望百，但艰于步履。李谒之温室，神气犹烔烔，谭少师往事如眉睫间。又数年，以工垣奉差武林，有大参黄公克谦，与其祖宗伯公称戊戌同年友，其母蔡太宜人年百十三，犹无恙，皆异闻也。李君刻有《三寿记》。予见之门人黄秋蕃处云。

余庚辰同年嘉兴高寓公承埏，尝谓：云间陆宗伯文定公树声，登嘉靖辛丑会元，后遇万历辛丑状元张公以诚，给假回里，以年弟帖报谒，时称前辈“善谑”。是在宪副刘公伯渊之先。然则刘公与李君清以“年弟”通刺，亦有所本也。寓公又言：尊慈屠太宜人，崇祯壬申五十生辰，有亲友以宁波百岁翁刘公伯渊书寿诗为祝，又得嘉善大司空丁公宾一诗，亦年踰大耋。二公乃隆庆辛未科同榜进士，距登第之年已踰一周，洵称人瑞，而两耆寿属同榜同省尤奇。

黄子又言：在都门方壮其邸中，会其同年李庶常昌祚者，乃愚公先生（名若愚）冢孙也。先生于己未第，于后己未仕至江右大参，丙子告致。一子某，轶才蚤世。先生神明不衰，课孙成名。又三岁乙未，寿九十七乃卒。夫先生下笔，奥古崛奇，学者推为晚明第一流，呕肝鈢骨，疑非保和之理。且寇氛廿载，汉阳之祸烈矣，孑孑耋耄，何以克全？洵乎修短有数，养内养外，皆匪人能，君子惟反身修德而已。

明少师刘公健寿，九十四，晚福莫京。然杂记载，其襁褓后历奇阨滨死者凡十一，又病羸，自过四旬拜相，体忽壮，无纤芥他患，殆非诞也。

予壬午作令富顺，其邑多显宦厉民，为长吏患。独给谏钱公梦皋者泊然清正，惟以诗礼淑后。予雅重之。公生嘉靖庚戌，登己丑第，时年九十三矣，以失明故十年不见客。顾讌予日，特肃冠服，命诸孙扶掖出揖，云老父母爱民若子，折狱如神，清绝一尘，威厘百蠧，老夫自孩童时闻高曾相传以迄今，盖鄙邑所仅见也。以是不羞残朽，一叩神君，为三生幸耳。其人长身屹立，可想当年掖垣风采。而稗记所传山人谐谑谓其给相门事者，真无稽猾口也。

上海姚方伯永济，嘉靖甲子生，戊戌登第，己卯休官，学导引术，老弥健，自谓可逾百岁，果至壬寅冬，跻九十九方卒。然慈溪姚中丞宗文，隆庆庚午生，丁未登第，戊辰归林，至庚子岁犹书箑赠游客顾绅，笔力矫然，时已九十一矣。后未知卒于何年。公语顾云：当天启初，忝在谏垣，以参经略熊芝岗，后为举朝所讦，以误封疆论忧危，越岁自分必死，不意老喘尚至今日，则亦不关导引也。

按华亭先生达陆宗伯平泉先生，寿亦九十七，矍铄异常。八十后，须间更生黑毫数茎。先生理学醇儒，岂知有导引哉。予谓人禀气以生，虽厚薄各殊，其能耐寒暑攻苦以致功名者，必皆得天之厚者也。然往往不尽其年者，则以精枯于酒色，神耗于纷华，或蜗战而魂惊，或虎骑而魄震，而元气亦与之俱尽矣。在蚤达者，受病为甚，故得祸尤多。嗟乎！举世冠盖裘马，缉缉翩翩，皆与蜉蝣争旦暮耳。若宋之文潞公，明之刘文靖，并以二十一登朝，位宰相数十年，寿皆踰耄，而望期名德无穷，其千古人中龙乎？立命者于此思过半矣。

淳安胡公拱辰，生永乐丁酉，登正统己未进士，官至大司空，正德戊辰，寿九十二始卒。赋性清鲠，任事敢言，绰绰有声，中外为名臣，家居无子，饘粥不给，巡方为奏，给岁米二十四石。计公生历八朝，登籍七十余年，一代伟人，殆可颉颃刘洛阳已。后隆万间，有徐公楚及其第五子应簧公，皆以进士官参政，寿并九十一，皆七子，尤希遘也。严小郡，而淳邑土风独厚，故间气钟焉。如商文毅，以三元相三朝，德业名寿巍然，科第世世不绝，为有明第一人，岂偶然哉。

按胡公戊午乡举第十三，与吾族高伯祖致中公名相连，其解首姚文敏与致中公又以春秋相甲乙，故三人相得甚欢。致中公三举乙榜不第，二公劝就选，以高等拜屯田主事，患重听告病家居，茆屋不能蔽风雨，寿亦九十余。弘治间，胡公归林，手书时时往来，皆安贫论学语，犹想见成弘时风气如此。

万历中大老特著者，石埭毕司徒锵（嘉靖甲辰科，丁丑生），海丰杨太宰巍（丁未科），蒲圻谢右都鹏举（癸丑科），皆九十存问。嘉鱼［湖北］方司马逢时，嘉靖壬午生，辛丑登第，万历辛亥跻九十。徽州方少事徒（号采山）亦九十，董思白寿序中言甚详，厥后遐龄不知何若也。

缙云李司寇志，甲寅复召时过严州，已称八十，群聚观者咸羡其清健如仙。后五年，予告。又（缺）年乃卒，盖九十（缺）云。（公生嘉靖乙未）

山东新城王大司马象乾，由隆庆辛未进士，历任总督蓟辽，前后凡三十余年，威望远著，至崇祯己巳方解任。京山李公维桢，隆庆戊辰入词林，文名满海内，天启丁卯犹位南宗伯。稽二公通籍，讫终仕，已週一甲子。元老耆宿，真一时两异人也。（王公丙午生，李公丁未生）

崇祯庚辰，有邯郸张年兄濩者，其嫡叔祖我续公年二十一登万历庚辰甲，后以魏案削籍久矣。予癸未入觐时，谒客回寓，忽见几上有公投刺，甚讶其尚无恙也。越日往拜，则已趋驾返，殊怅不及一晤。计公时已八十四，犹间关入都，且过访及未识面之年家晚进，周旋世故如此，其矍铄可知，享年当无涯矣。（公生于嘉靖庚申年，历官大司徒）

明鼎元逾八十者止二人。余姚谢公迁，登成化乙未科，至嘉靖初再相，归乃卒，寿八十三。昆山朱公希周，登弘治丙辰科，位南冢宰，及见嘉靖丙辰状元诸公大绶方卒，寿八十四。二公皆父子兄弟世家，皆少年大魁而位寿至此，洵奇福也。然仅见于成弘两朝，一代全盛之运于此，可想见一端，殆非偶然尔。

耆寿杂记

天启辛酉，吾邑毛孺初公督学江南，有常州武进县增广生庄禄告乞衣巾，称年九十矣。阅其册，于嘉靖甲寅年入学，历岁科试五十一次，俱列二三等，并未蹉跌。公异之，给以冠带，且旌之额曰“五朝文学”。后四载乙丑，公开府于吴，禄犹无恙，但丧妻苦贫。其郡县庠士半出其门，亦多达者，为具公呈，乞恩毛公，其呈词有云：世未有六十八年之诸生而完名完节，亦未有九十四岁之耆老而犹健犹康。公批县岁给米六石。旬余，禄来谢。有一子编氓也，年亦望七，相随阶下，欲扶其拜跽，禄肘麾之。此予时馆毛公署中所亲见也。因忆吾淳邑庠有商旦者，文毅公裔也，弱冠入泮，五十始食饩，顺治丁酉八十一而贡，犹乞科举，廷对归，又赴庚子浙闱。浙人士莫不骇异焉。

明太祖召见诸耆老，昆山周寿谊居首，年百十六岁，赐宴钞币。

天顺中，召都民茹大中入见，年百四岁，赐宴顺天府，赐冠带，命礼部尚书姚夔造第贺之。

成化中，征济宁人王士能入见，年百十六岁，又七年终。又韩王奏群牧所千户朱政曾祖信，年百六岁而终，祖全百二岁，父镛八十二岁。见存诏。信、全俱进阶。全、镛各赐羊、酒、白米二石。（注：见明宪宗实录，信一百八岁）

赋形之异

人体修短不一，修至八尺，短或半之，此极则也。然大小百节必皆相停。乃另有一种殊质，身首魁然犹大夫，独腕臂股踝皆才尺许，通体不盈三尺。禀赋之理殆有不可究诘者。予曾见其慧异者三焉。北直漷县李公皋，万历戚畹安国公孙也，登甲戌进士，文章典丽，历任著风力声。癸未肆觐，公以关内道，峨博矩步趋朝，予时逐队呼嵩，殆非凡所见也。川北一贡生，忘其名，侨居归州峡口，维一小艇侯官舫出川，即刺谒希赠。壬午十月，予舟过此。隶人先言，其人腹多鳞甲。予因睇其越舰殊蹻捷，随与周旋揖让，谈议风发，又一异也。因忆万历丙辰间，江右一星士来遂，大帽修髯，每两手攀椅板耸跃登坐，好摘抉星平，笔亦洒洒不窘。性卞急，偶然嘲其殊形者，士怒詈云：“我家中三个儿子，比你长大多多。”众为哄然。回想如昨日事，犹堪一噱。

辛酉科举，有义乌龚生，长七尺余，肥大则非常，两人合抱腰围才竟。每市行，空巷聚观，闱士无不诧异者。予二场偶与联号，见其席舍仅足相容，转侧皆不便。因问其家世，皆然否？龚曰：父体如恒，此盖母种耳。吾年二十一，有弟年十七，妹年十四，亦复如是。亦异闻矣。

昭烈陵异

宋□□年，成都郊外有樵数人，逐一白兔，至汉昭烈陵，兔走入深洞中，群推二悍夫赶入，见昭烈兖冕上坐，孔明道服旁坐，饮酒对奕。樵前跽乞赏，帝命以兔赐。一樵犹睨丐其玉带，帝解带与之。孔明手畀以杯酒。饮讫，携带捧兔出。方对众语，鼓吹者口已漆矣。视其带，白蛇也，兔则化银。其洞随闭。众樵齐告于官，官为发帑葺陵加壮固焉。此载《四川全志》，志已帙。（故忆记之）

康节胎异

邵康节母李，为姑张氏所虐，欲自尽，梦神以玉箸调羹食之，曰：“毋然，当生佳儿。”母乃止。已而怀娠。尝病瘦，医者投药，母梦坐堂门，左右木瓜二株，右者已枯，父乃取余药覆之。及期，生康节，并堕一死女胎。后十余年，母病卧，堂上见女子泣拜曰：“母不察，致庸医毒杀儿。”母曰：“命也。”曰：“若命，则兄何以独生？”母曰：“兄之生即命也。”女泣而去。又十年，复见前女来泣，曰：“一为庸医所误，二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来别。”又泣而去。康节之潜心易学，殆如干宝《搜神》之有感而然欤？

纪匠遇异僧

顺治庚子腊月，有淳邑木匠胡喜得，寓吾邑东十余里之山间，病噎剧殆。其妻不忍坐视其死，丐得银贰钱，令人入城觅医。医无能下剂者。匠忍死，回至珠渊亭畔，隘路逢驼竹人，挤坠田坎。有蔽衲僧，肩挂蒲团，走西廿余步矣，闻颠踣喘声，返掖之起，咄咄自语：“如此笃疾人，不拯恤而反挤之，此方人无良心，劫数当未已。”因坐亭傍，诘病由，匠语不甚了。僧曰：“吾知汝病从九月劳伤后，噇食所致。”匠唯唯。僧探怀中小银盃，令挹渊堰下白波迅水，取小葫芦内白末药一匙搅之，使饮。匠曰：“吾喉勺汤久不下，何况此冷水？”僧曰：“苐饮之，不冷也。”匠手捧果温，一吸无哽，腹汨汨有声。僧旋出一缘簿令批，匠欣然乐助，授一笔则晶白，未濡墨，匠难其书。僧谓“但写不妨。”开簿，则三月六月九月各一人批助银叁钱，姓名籍贯悉具。匠照式书助，白毫中果吐墨汁燦然。因问：“僧住刹何处？以便缴缘。”僧笑“我刹在灵山，汝何处寻？且缘亦无庸缴也。看明年六月有便，吾当过此，一度众阨耳。汝虽籍淳安，知寓某地不远，可亟归蒙头睡。踰时腹痛发热甚，须忍耐，勿露风，病即去矣。”匠如其言熟寤。醒，胸果畅然。起，呼粥且索祀神肉，食噉如平时。其妻大骇，匠语其故云云。通邑相传，无不叹异。次年六月，好修之士醵众于珠渊后山庵，建一谢佛解阨大道场，远近拜会者数百人，怅望仙踪，邈不可即矣。匠自是日以壮健，肌肉生长于畴昔。越二岁，以善病数日而卒。盖正命尽于此也。予素用此匠工作，其病其卒皆賙之，故详悉其始末，以征异于后云。

观此，则世间无不可疗之伤病，而方外有不可测之异人矣。僧之奇幻种种，而以予谛思，其殆勤行证果萨埵之流亚欤？即其回步扶掖，咄咄叹语，悲观（去声）婆心已具现矣。至如悬知病始，摇揣寓地，在外道多有之。冷水变温，或药力使然。惟是白毫吐墨，颇难思议。而予独臆其批缘一举，又明言不缴，岂非假救厄作功行乎？然何以季止一人，得无律戒严毖，别有按格课之者乎？匠云“时在望后二日”。倘令不遭坠跌，则掉臂已去，不知此季之缘结在前途谁何矣。惜匠蚩蚩不能稍询其游行大概，又不能记其前三人氏籍，俾好事者赴彼互证，使神圣当面错过，可慨也。嗟乎！以僧挟此丹药走豪门，甦危喘，何施不可，而仆仆行脚，晦迹茹蓼，不几于病痫也哉。而拘墟之徒犹交口呵佛，是真病痫也已。

先是衢寇频年焚杀，吾遂惨甚。闻僧“劫数未已”之言，愈皇皇。讫次年，盗忽就歼，岁亦连稔。僧言不验，讵意县更一婪令来，为亘古所无，吸髓遍邑，拷毙无辜累累，十年不调，惨百于寇，亦异哉。

《化书》行世

晚唐谭峭，字景升，其父司业洙课以进士业，而峭性好黄老言，师嵩山道士，能避谷隐形，不避水火，所著《化书》殊得《大易》三昧。有伪吴奸相宋齐丘者，威劫而欲攘之。峭不服，遂系投之江。至宋宝庆间，建康一渔人，隐君子也，网得一人手足反系，睡眼甫开，问曰：“汝知《化书》已行世乎？”曰：“行矣。”其人曰：“汝复投我于河。”遂瞑不语，渔人乃更沉之。夫景升术成，其为尸解水遁，审矣。独是惓惓一册书，至变幻示异若此，岂神仙亦不能置身后名乎？要以文字到得意处，自是天地精灵所结，金石可开，水火不化，即血肉幻躯亦有凭之者，天地之大，其何所不有哉。

遂山民八大王始末

嘉靖间，总制胡公宗宪剿倭寇时，用兵奇谲。吾遂十都有山民余八，丰躯九尺，庞然骇目，人皆呼为“八大王”。公侦知之，檄县礼聘异人“八大王”送至辕门效用，密诫遴猎徒五十人作家丁，戎饰务极壮猛，各携惯用弩铳枪刀，须鲜整。时邑令唐公，躬率之上谒，密禀云：“余八是血肉之躯，全无技勇，恐不堪任使。”公颔之，署为标兵首领，侍左右，大谕各营将士，访得深山异人，神勇绝世，家丁皆一可当千。某日，扬兵演武，奇技绝异常操。某日，出师筑坛礼拜，此番必扫尽倭种云云。满城已宣传，某日八大王下操矣。演武日，密谕从丁悉逞逐鹿伎俩，又杂以徽之梨园善博及庐之吞刀戏术者，充其队，或持刀跳越人头，或槊上掀翻觔斗，或掷剑空中，以鞘承之。又潜纵驯鸽回翔阵上，鸟铳一发，应手皆坠。兵民乍睹，无不魄震。奸民通倭者，已一一魆报。翌日，出师，预制一包铁偃月大刀，新芒闪电，以两亲丁扛随之。至坛，坛下厚积荐籍(草席)，所构将台，暗为机彀，可蹴而倾。余八登台号令，胡公亲临祭纛，酬八以三巨觥。礼毕，坛上大喝杀倭，声如巨雷，手挥大刀，飞跃而下，台即自塌。各队奋勇争前，倭营望见，奔溃，伏兵齐发，大捷焉。振旅阅旬，余八忽称鏖战力伤，右臂不仁，公犒以百金，给与千兵劄，令回籍调养，听后调用。公意智更深远矣。越数岁，邑矿盗起。后宰耳八名，檄帅乡兵御之，兵尽糜盗刃，八仅以身免，按法论戍，幸赦归老，死于家。

此万历丁巳，予从汪老师于豹石馆，时封翁太老师以避七旬庆贺，寓馆旬日，谭及此，盖嘉靖丁巳年事也。叹光阴易迈，倐阅一周甲矣。矿盗事在辛酉，胡公久已被逮。封翁又言，十数龄时至渭阳家，与余八同堂，曾偕群儿戏取其履，三四辈各纳一足于内，犹不尽幅云。

两小儿投胎

友人毛兄国寀，曾从游汪师者，于万历庚申□月，梦偕侪侣游憩彼族水口凉亭，见两小儿挽肩并行，从邑官路来。至亭畔，一儿曰：“汝即在此村自便，吾往汪家桥尚远，须亟行。”遂分手别去。翌日辰刻，吾表叔毛君国旌与汪老师各生一男，一时宣传梦应之奇。后二子俱殤，不知何缘显此梦也。

昼梦入胎

予年友张君明弼，天启丁卯馆于山东某地。其邻有李生者，年三十余，忼爽工文，暑月纳凉午睡，梦出门，沿堤游行约二里许，入柳阴深处，心甚乐之。望见庐舍萧疏，趋窥一窗，有孕妇将娩生。不觉身在室中，俄而妇产一儿。生觉此身忽易，自视其手足如茧，扪其首如拳，大惊失声。又闻呱呱之啼。亟欲奔归，其户系扃，乃觑窗隙，奋身跃出，忽悚然惊寤矣。生遽起，呼僮相追，循堤觅径，宛如梦中，将近柳阴，见一人荷锄提畚，中一婴儿，问之则曰：“吾妇适产此婴，堕地数声而毙，将瘞之耳。”生叹息，回以语张，张为记，镌于集中。

轮回是必然之理，若生而入胎，古未闻也，亦可谓奇幻矣。按此，则投胎无论六道，皆在临产之时。其先孕腹中，有魄无魂，随母呼吸，全是一团阴气，堕地受魂，遂有情识，乃属阳也。

堵公岳降

无锡堵公胤锡，予年友也。其尊人积善而艰于子，乃虔赴武当祈于玄帝，梦帝遗牧牛儿与之封。翁更乞其智慧者，帝颔焉。翁归，则堵公已先一日诞矣。太母云：“将诞时，梦一牛触门而入，惊起即娩。”翁大异之，庆神之锡，故以命名。及长，自号牧游，以志梦也。堵公聪明正直，历官著声。后督学楚中，逢国难，力佐永明王，建殊勋。锡伯爵，尽瘁而终，葬长沙，马鬣嵬然，土人尸祝之。可谓不负生申矣。

缁白二比丘

蜀内江赵相贞吉，弟孝廉蒙吉。其母余氏，梦二童比丘，一衣缁，一衣白，来求托棲。缁者牢执母袂，遂生贞吉。阅二岁，白者复来而生蒙吉。两人三五岁时，书一览即记三之一，再览则全诵矣。每于无人处喁喁密语，见人则寂然如喑。或至山僻石崖下，坐语移日，时嘻笑，时愤怒，作大人状。人问之，虽饵诱恐吓百端，终不言也。或戏藏其兄，则弟必啼号寻觅，不欲生。藏其弟，则兄亦然。年弱冠，皆相继登科，公车再上。贞吉登第入词林，而蒙吉遂不仕。

按大洲(贞吉)在中秘初曾上求真儒一疏，不报，岂为蒙吉发耶？乃《蜀志》于蒙吉事殊略，而大洲后讲学录记中亦无一语相及，何也？岂其白袈不脱，只履早西欤？否则，孩提不忍刻离，而宦成顾漠然若是乎？

门僧托生

钱塘沿江上三十里曰朱桥，葛姓居焉。有葛翁宽仁好施，村下二里许一水口香火庵，翁素厚其主僧，僧德之。嘉靖某年，旁村山氓赴庵议醮事，中途遇僧，道其意。僧云：“我有事往葛老爹家，汝可到庵候吾。”氓至庵，则僧方茶毗(火化)矣。氓大骇，亟至葛翁家侦之，适浴一孙，即屺瞻先生（讳寅亮）也。万历间，予族木商方盛游泊庵岸，人人能言之。

纪闹场鬼

崇祯庚午秋，宗祉兄君彝病痁久剧，场期日近，躁愦弥甚。家人祈禳百方。八月朔，建一大法事，甫毕，兄忽惊寤曰：“吾昏昏中方在省候试，蓦有家信促吾归，至富阳道上，遇亡过族某会克巡徼者，簇拥多人下趋。吾问：何为？曰：凡举子命运未亨者，冥中使鬼搅乱其心神。今吾奉符，押领五百闹场鬼也。君命尚屯，亟归潜修待时耳。言讫而别。吾骤醒，可无恙矣。”阅月，予南闱落第归，往候。兄因语此以相慰。时同社毛望伯顾予笑曰：“兄闱中定有数鬼相搅。若以一当一，必无如兄何。”同坐皆大笑。予因忆《清异录》所载俊鬼事，于后唐释令超，将赴终南山，至祝融峰下，有赤帻紫衣人同憩道傍，问其所往，乃密语曰：“吾非人也，凡举子入试应中者，天必使俊鬼三番护卫，以振发其聪明，其命未遇者则无所护。君以一第为儿戏耶？吾即其数也，隶蓬莱宫下。今往南岳，关会一人阴德增减耳。”

按两鬼互觭，云泥天制，帙才终身不第，耆宿皓首登庸，岂足异哉。即以予身验之，虽早负浮名，而文场久踬，阨恩选者一，刖乡闱者四，会闱者二，皆以多难忧深。入闱惘惘，思纷千缕，每掷笔叹憾，独三次弋获日，则挥洒任意，神有余闲，自信必售矣。前闻，岂不信然。第思其“阴德增减”之语，则内省回天，吾儒不可不凛如雷霆也。

纪杀牛冥讼

顺治九年，山东某县何家集一细民罟利而鄙悭，家以小康，专营末利，只种己地十余亩，又不畜牛。税之宦户，为期一日，乃重笞疾驱以毕其亩，至夕还牛，已喘汗垂毙。宦仆大怒，立欲法之官。民惧甚。有明末武科张千仞者，素豪贽，与宦仆深相结，以辖一方。民恳其排难，许谢二金。张欣然往解，果听免官。但令调治牛病，毙则赔价。翌日，张来视牛则已痊矣。民姑款以酒食而靳其金。张不胜愤，月夜挟铁鎚杀其牛，适一塾师窥见之。迨晓，民见牛死，仍丐张如议 偿价。幸无他，遂刳牛以多肉厚酬张，而其余讌邻里。张踞上坐，师亦与焉。宴归，叹息其事，援笔书门阴云“食牛原是杀牛人”。阅数日，张病热暴卒，以心暖不即敛，经宿而甦，亲邻皆贺。张回谢。及塾师，忽见门阴书字，颤愦跽谢，曰：“某昨盖为牛所讼，摄入冥府，方讯辩间，瞥见白牌悬示此语，某惟骇服，亦不解所以。主者谓吾阳数未尽，敕暂放回修省，不审君何由知之？”塾师乃细述其故，遂相与传播远近，以凛冥鉴之可畏。自是一集无食牛肉者。同邑张司空某以语金宗伯之俊，金为文纪集中。予昔曾阅之，兹忆叙其概如此。（壬子秋日记）

记舟梦

予自甲子入闱日感冒，大风雨，方瘧作，忍死终场，虽自知文不及格，然亦思功名有数。自后赴举，场毕即归，不候榜。癸酉八月廿六日，抵江干。翌晨，浙榜揭，友人余巽子、门人黄秋蕃辈皆登舟，予附焉。廿八夜，忽梦放舟大江，巨浪泊天，舟半沉。予惶迫援桅上，至顶，蓦见一巨舰冲波而上，比近则汪老师坐中舱，而昔同及门毛大成兄（乳名九五）立船头。予急从桅顶跃过，毛兄遽以两手承之，喜极，方叩师，则惊觉矣。亟蹴语巽兄，且自释云：“梦兆似佳，但从顶下坠毛兄手，得无已拟首而抑之以至九十五乎？”不无怏怏哙伍。时李子幼玄隔舱疾应曰：“兄不遇则已，既入彀，虽格于皿号，决不应后至此。凡梦皆反解，其殆四十五名乎？”同舟皆大噱焉。再宿至港口，而家已闻报名次如劵。閤邑莫不喧异之。及后悉闱中始末，乃悟桅顶者首呈也，过舟者隔房也，遇汪师者乡举同第三卷也，并会举名亦相次。盖生平受师殊恩，伯乐钟期之知，与紫阳西山之义，皆近世所无，而冥冥之数兆若此，岂偶然哉。假此一梦以泄天秘，即李子无心口占，何异索紞，孰非神之所启欤？

附记公车梦

癸酉丙子北上，皆为同侪所深忌，致郁滞文心。己卯冬，决意独往，募一健足，携一骏奴，沿途策蹇，与估客胥徒相侣，将近都，梦偕马君求、严以德抵足卧，忽见魁宿舞跃而前，二子皆颤缩蒙头，予独起问曰：“闻宿能开人心窍，吾内顾悒悒，愿一开之。”宿问：“欲大开或小开？”予叩：“大小云何？”宿谓：“大开剖胸涤之，小开则张口受吹气耳。”予请其小者，宿遂遥嘘一气于予口，觉喉间一线冷冷，沁透胸膈。宿乃腾跃去，俨如白昼间事也。予一生忧患搅神，梦多恶，然从无验者。独此乡会两梦，灼灼如是，亦异已。故并识之。

卷之五 杂记

纪汪老师佚事

癸酉冬，与年友马君求、严以德同赴公车。其马圉，青人也。旅次，闻予与汪师同邑，亟问曰：“我汪太爷的小爷体安否？”予语以已故，忽放声号咷，顿足拊胸者踰时，后挥涕曰：“吾府中闻小爷病，替拜香泰山者数万人，指望就好，娘娘奈何不灵应耶？”言已，又哭。予问：“汝受汪太爷何恩？”曰：“我外县乡民，自不会见太爷，但我青州百十万生灵，那一个孩子不是受太爷恩的。”自是唏嘘屡日。时随行仆从莫不嗟异焉。严子，性豪宕雅厌，语悃愊事，亦不觉怃然神沮。噫!吾师彼时已久迁兵备于莱，其深仁遗爱，感人乃至此，真前无古人矣。此事若由传闻出予口，人情多忮，必有戟手而唾其诞者，天假两君子作面证，亦快事哉。

按苏子瞻撰《温公神道碑》云：公之丧，四方会葬者数万人，爇香手顶者百余人。初意文士益笔，今乃信其非诬也。然温公位宰相，遭时太平，恩覃天下，理固宜然。吾师一郡守耳，运逢百六，岁浸军兴，即念切痌瘝，勤多掣肘，何以得此于青之人哉。假与涑水易地，吾不知其孚格所至又当何如也。

崇祯庚辰，邑东坞汪君可法以粮解舟宿青州，登岸酤市，邸翁讯乡贯为严州，遽问识吾汪大爷家否？汪君曰吾宗也。翁忻然具茶饵，娓娓感颂不容口。随引至一巨神庙中，其庑佐祀范希文，右则吾师也。塑像俨如生，以师所撰训民书供案上，旁设籖筊，祷应如响。閤郡伏腊称觞，如蒞任日。其羽士为指庭前古木，不识名，虬枝轮囷，若枯，相传郡有大庆，则抽条、生花、结实，然皓首人未经睹也。祀师之岁，忽垂实累累，远近莫不神之。师之为再来人，审矣。

自昔有大功德于一方者，没而尸祝，精爽式临。此理之常，盖无足怪。从未有生著灵响，如吾师之异者也。神君慈母，其同此诚，求之感乎？自此，循良传中又添此一段奇案矣。然外氏有云：凡明神下世者，返气归空，尘缘都断，则血胤不蕃。若寇莱公、文信国暨于忠肃、海刚峰之俦，或职斯故欤？

庚辰同籍临朐来紫峨（名仪），师郡试首拔士也。谓予曰：敝乡人讴颂吾师，盖史册所未见，每诧语他方客，辄云“我山东古时出一孔圣人，如今又出一汪圣人。”此虽里巷赞扬，不尽之吻，然人情大可见矣。三代直道，其犹在齐鲁之乡乎

南宋余龟蒙所涖多惠政，人皆呼为余佛。吾师盛德至善，荡荡难名，固非一味慈悲黄面所可拟也。戴天称圣，儒生至此方是不愧读书，先圣亦为辗然在天矣。窃覈师生平，无论果艺，达一斑兼且优之，即商之博识，偃之得人，宪之介节，闵之纯诚，何所不有!假使侧席杏坛，分符列国，吾夫子观政采风，应作何品题!东周之愿，岂徒付之一梦哉。吾于齐民之言，不禁三叹。

师尝语予，在青州祷雨，阅旬不应，众心皇皇。有一黄冠谓众曰：“今旱乃天数，祷何能为？吾以汝府主忧民心切，特为效一力。”众来禀，即令引见，以方外礼遇之。渠期诘晨告虔，逾时当雨，降某刻起某刻止，入土几许。已又曰：“公神气异凡，可以入道。但名位正隆，恐尘缘难断耳。”翌日，集坛罗拜，黄冠行法烈日中，阴云骤合，雨大注，皆如所言。予大异之，亟请见，则已他往矣。后常访其踪迹，竟卒于某城乱兵中，则亦恒人也。然其术亦何神欤？

予回思此黄冠，殆景纯(郭璞)千吉之俦以兵解者耶？观其风师数语，则究竟已了然，得无显晦虽殊，同是再来应劫之侣。假此一会并返太虚欤？师秉钺时，以“定业须消”语所属，盖始悟黄冠之旨乎？然其如数何，此微类凤抚杨一鹏与峨嵋僧事，而吾师忠义弥天，视杨公之枉死何霄壤。斯固其盛德现报也，师亦何恨哉。

师将讨闯寇，檄米指令边大受掘其坟墓，中得一小蛇。祭纛之日，斩蛇以殉，誓不与贼俱生也。闯逆二十年，流毒半寓内，虽祸及宗社，师以身殉，则贼亦旋灭。或天行地气亦有相应之数欤？黄巢之乱，血流天下，据都僣号已数年，唐兵发其祖墓，内惟一剑一黄兽，形似鹿，其兽自触剑死。巢遂败诛，事甚相类。然则寇之歼也，吾师厉鬼杀贼之气，当有浩然大虚者矣。

边令，任丘世族也，贼入都时，牋其家生，系令于槛车，以数贼守之，候解至陕，刳其心以祭墓，未几败走，犹组其颈以奔抵居庸，追剿势迫，守贼乃纵之，各分窜，竟得生还，亦奇倖异闻矣。边君会吾郡伯钱大可公祖于燕邸，剧谭移日，并悉吾师吞贼之志，与成仁之烈云。（边君后仕至广平太守，有不死余纪纪其事。）

校注：边大绶有《虎口余生记》存世。

峨嵋山僧事附记

杨一鹏为成都推官，登峨嵋山，有狂僧踞佛坐，睨杨而笑曰：“汝犹记下地时，行路远归，哭数日夜，吾抚其顶而止耶？”杨忆儿时语，大惊，礼拜，临别嘱曰：“我凤阳人，三十年后见汝于淮上。”杨之为淮抚也，得贼信，治文书急，而野僧薄暮击军门鼓，称峨嵋万世尊致书于杨。迟以诘朝请见，僧大诧曰：“过今夕不及救矣!”质明索之，不知所在，发函得七言诗五首。后杨以凤阳陵寝失事，坐弃市，临死时但合掌，称“好师傅”云。

诗录于左：

谪向尘凡仅一周，而今限满更难留。

清虚有约无相负，好觅当年万里舟。

浪游生死岂男儿，教外传真别有师。

富贵神仙今两得，尚将缰锁恋痴迷。

业风吹破进贤冠，身死关头着脚忙。

六百年来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

难将蟒玉住无常，掀揭终归土一方，

早听神仙玄妙诀，碧天齐拥紫霞光。

斑来法旨不容违，仙令森严敢泄机。

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云飞。

校注：峨嵋仙人寄昆岑诗五首。

纪癸酉南闱师恩

是科应天中额一百四十八名，易分六房，共限四十九，内皿字（国学生也）九名。前三房各定二人，后三房各一人。时予卷注易六房而弥封误送在二房中。刘老师（讳七斗，广州人）阅而惊赏，评定作首卷，呈堂两主考丁公（讳进，上虞人）、蒋公（讳德璟，晋江人），皆同称赏。后忽细视卷面而六房印也，相顾咨嗟，几欲置去，而怜才心切，亟请六房吴老师（讳鼎泰，高州人）商之。师亦啧啧不已，奈本房已呈过一皿字卷（吴年兄昌治也）矣。又更委曲商量，令二房除一皿号而补以庠士卷，六房则中两皿字。吴师大喜，从焉。但不便冠本房，乃改序第三卷云。此段颠倒遇合，似有神司，然冥冥揶揄，理难臆测，而群公知己之感，固世世不可谖也。

纪陆行人降神咏白梅

庚辰同籍钱塘陆鹍庭，当乙酉夏，以行人奉差过里，值武林不守，遂扃户自经以殉，时才二十有八耳。嗟乎！烈士哉。戊戌秋，宣城有神降于村塾中，语塾师曰：“我钱塘陆培也，遇过此，喜幽静足娱，愿少憩论文，君幸无讶。”言笑皆如生人，第不见形耳。塾师乃设一静幕以居之，则愈喜。每纵谭经史，霏霏不倦，远近人士競谒之，已乃趋具笔砚，为诸生点窜文字，数刻可竟寸许评抹皆遇，或时挥洒吟咏，皆疾书如风扫。阅两月余，忽语曰：“久溷公等，今将有关中之行矣，请从此辞。”自是寂然。有以斋前白梅乞咏者，降一律云：白屋墙边一白身，繁华过眼不忧贫；御冬已醉桃源腊，献岁先吹黍谷春；纱谷朦胧难说喻，珠玑唾咳更迷人；此回拜见真高士，面目当前写得真。

纪闫参戎降乩事

吾遂素多山寇，迨鼎革后，纵横弥剧。丁亥戊子间，穷乡糜爛几尽。时镇严者檄参戎闫君飞虎，来驻防焉。君固祥符诸生也，名世则，字振华，后以从武更今名，性沉毅多智，锐意征剿，每捣巢穷追，直抵旁郡，不禽渠不止，且密缉内究，悉刳之，贼为衰息。或暂休城居口，亦褁甲枕戈，不忘警。驻营与予比邻，不时燕见，称莫逆，恒相与饮博投壶，辄达曙。间集绅士之望，尊酒论文，多超超悬解，虽谐笑亦多韵也。遂民实福星毗之。未几，调赴东粤，以功高被谗，殒。予时与友人姜元夫辈心惋之。姜好扶乩术，甲午六月朔日，虬，忽大书六字，云“天中闫飞虎降”。众方愕视罗拜，而乩旋舞不已，遂降书一扎曰：“自己丑分袂，依依之情，犹如昨日。一路前进，颇树微功于两粤间，虽不敢谓用兵如神，庶不愧古良将风，讵料奸人妬功，庸帅信谗，使弟郁郁而亡。因下叩冥府，上达天庭，已允血食于其地。但奸党未尽，尚迟岁月。今偶游此，见诸鬼藏形匿影，知为越法所苦，有何可乐而日日为之？素蒙深爱，故以相示，即君辈试事，有志者事竟成，何必决疑于冥冥哉。”盖姜之乩，原为乃郎数友决录遗行止也。又复拜问，究竟功名结局，复书云：“终身大事何可预言。”随疾书一“退”字，用杜其再三之渎尔。幽明之理如在如响，若此，亦异矣哉。（此书笔笔肖生前口吻，庄诵一过，觉音容俨在。）

予兀坐点易，深维天人之际，因忆闫君曩事而书之，于凡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悉了了其中矣。即童稚语此，能不懼然汗浃!斯亦觉世之一鑑也。君为诸生时，故读易，最喜谭易，或及幽冥幻异之事，必遥摭迩据，以曲畅其说。今兹神游八极，亦既古今旦暮耳。而乃英雄侘傺热血，欲噀借乩说法，字字如生。伊可怀也，伊可畏也。于其游遂，见桐乡之在念焉。于其叙旧，见生死之交情焉。于其叩冥达穹，血食尚迟，见三界相通之理，贞邪互胜之数焉。皆易理也。至其诫止越法，凛凛提撕，毋泄未然，款款燕语，即良朋聚晤，何以踰兹。始信天地之间，何所不有。《搜神》志怪，古人之不我诬也。而谫谫者眶不盈黍，辄云圣人之所不语。昔人云圣特不语耳，何尝谓其无哉。否则，第远之已耳。何以云敬？惟其念念对越，故以不敢狎渎者，弥深其敬也。嗟乎！君子小人之别，只争敬肆一念。一部《易》系，只在“懼以终始”一语。如使明不畏王诛，幽不畏神谴，即纸上久陈之圣言，亦何足介介，将相率以逞其无忌惮之私，而神道之教于是乎穷矣。予故昌论之，亦以著散见无穷之易理，且不忘君夙昔谭易之音咳尔。

杨椒山免梁阨

明杨忠愍以直谏谪陕西狄道县典史，道经山东沂水县，县令重其人，留一宿。明日，行至前驿。驿房夜堕梁，已压死过客，而忠愍竟以留宿故免是阨。乃后竟死于西市，同一非命也。其时其地，固有定数。然天之生公非偶，藉以留正气于两间，其死亦岂使偶然呀。

恭跋先府君《见闻记忆录》后

右先府君《见闻记忆录》也。先君生而颖异，读书一目十行下，尤笃嗜古籍。壮而走四方，偶遇轶事必心识之。及筮仕金川，万里舟车，凡残碑断碣，与夫名贤往迹，辄登临凭吊，簿书之暇，即搜罗全蜀遗书，善价购求，不留余力。未几，沧桑忽改，遂尔幅巾归老，杜门著述，垂耄不倦。大而理学经济，以暨子史百家，下及里巷琐事，靡不旁稽博采。惜丧乱之后，图书典册佚于兵燹。俯仰今昔，徒深浩叹。爰以生平所记忆者，耳目所接，随笔纂录，名曰见闻记忆，手抄成帙。不孝检阅之余，自伤弗克负荷。有父书而不能读，捧诵遗编，惟有雪涕而已。嗟乎！雄才博学如先公，何难出其著作，以佐经国鸿谟，乃遭逢不偶，仅著书自娱。迄今盥读诸纪，考核详晰，词气敦古，序事中兼以感慨，方之柳州小品，东坡志林，何多让焉。谨录存笥以示后世子孙，庶几不忘先泽云尔。

时康熙己巳首夏，第二男中恬沐手跋。

恭跋先大父《见闻记忆录》后

先大父著述甚富。自甲寅兵燹，遗失殆尽，仅存《点易支言》、《对学辨韵》二集，已先后问世矣。所撰《见闻记忆录》，篇章散乱，先君殚心编辑，分为五卷，手录成帙，将谋剞劂而遽以疾终，音容已往，墨迹如新，读之不禁涙淫淫下也。因亟谋付梓以成未竟之志，庶不敢忘先人手泽云尔。

戊子仲夏，孙彦掞百拜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