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留下孤独倔强的背影
原载:《凤凰周刊》2016年第15期
作者:张丹丹
“夜深人静,我坐在小院里看着月亮从东原移向西原的无边的静谧里,耳畔会传来一声两声沉重而又舒坦的呻吟……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接受着这种生命乐曲的反复熏陶,有父亲的,还有叔父的,有一位是祖父的。他们早已在原坡上化为泥土。他们在深夜熟睡时的呻吟萦绕在这个屋院里,依然在熏陶着我。”
这是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在散文《三九的雨》中的段落,他也曾写过少年时期一次切切实实“遇鬼”的经历。与其说他信鬼,与其说是受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还不如说是他自身在原下最混沌、最原始的思维,最终造就了气象万千、富有张力的巨著《白鹿原》。这是一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被评论家认为是一部记载渭河平原近现代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
而今,陈忠实于2016年4月29日上午在西安病逝,在原下,在老屋,化为一支如他所述的生命乐曲,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如他一般的聆听者。
倔强的关中汉子
1942年8月3日,陈忠实出生于西安市灞桥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家中素有耕读传统。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曾做过私塾先生。陈忠实幼年时期,家中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上面写着在他看来“和课本上一样规矩的字”,这些字出自祖父之手,成为他最初的崇拜。
陈忠实的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与村里人比,他会写字、打算盘,雨天空闲,还会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他注重孩子的教育,一辈子卖粮、卖柴,供陈忠实兄弟俩读书。陈忠实曾深情地写道,“他(父亲)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最可贵的东西,却绝不是书香门第之类。”
1955年,陈忠实小学毕业,要去三十里外灞桥的西安市第十四初中(今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学)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这一次少年时期的远行,直到50年后,在回忆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中再度提起,他仍然历历在目,并将它定性为“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在砂石路上,他的旧布鞋子磨破了,脚后跟血肉模糊。他接连将树叶、擦脸的布巾、撕下来的课本书页塞进自己的鞋子里,可终究不抵用。因为要面子,也不和别人说。近乎绝望的时候,看到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他竟然循着这一声汽笛的鸣叫,忘记身体的疼痛,奔跑着赶上了已经远超他的老师和同学。这次经历让他懂得一个道理,“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要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
忍着巨大的疼痛倔强向前,是陈忠实在少年时代铸就的个性,他此后的人生似乎都脱离不了这样的境遇。著名作家贾平凹在接受采访时如此评价,这位“老陈”“老兄”是一位典型的关中汉子,有关中人的性情,很强硬、很倔强。
中学时代,是陈忠实自我发现和文学启蒙的时代,这时出现了他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个人——语文老师车占鳌。起初他们之间还有一些误会,后来紧张的关系消融了。车老师要将他的作文推荐去市里参加比赛,嫌他的字不够硬气,还特意亲自修改誊抄了一遍,又将它投给了《延河》杂志。所以,在后来进入延河杂志社时,陈忠实总是莫名想起当年的情景。
出现在陈忠实生命道路中的车老师,烛照一时,再因为某个偶然,失去了联系。“经过多少年的动乱,我的车老师不知尚在人间否?我却忘不了那醇厚的陇东口音。”陈忠实散文里的这些话,颇有一种老杜诗歌“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