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致越剧难得的老生、老旦和花脸
越剧老生、老旦及花脸行档,我放一起说了,因为实在不好分,全女子越剧,她们经常老生串老旦,老旦也要串老生的——后者少一点,我仅知周宝奎两例,《北地王》谯周,《贩马记》李奇。
正由于行当乱蹿,周宝奎的老生经历大概对她的老旦风格很有影响,她的老旦,有如陆氏(王玉林母亲)般诙谐和蔼,有如贾母般雍荣威严,有如金宠夫人般贤惠妇人,更有佘老太君的气势恢弘,洪承畴母的正义凛然,大气磅礴。应该说京剧乾老旦的磅礴气势,只有周宝奎拥有且绝不逊色。另外一位老旦金艳芳唱得也好,焦仲卿母尤其入骨三分,刻薄严厉,但她其他的角色大多都是安室安家的老妇人,属于正老旦,风格不似周宝奎这般绝然迥异。
听一段《六离门》洪承畴母的唱段,“说什么舍生护义”,除了好听,还深深感到,当时的乐队,几乎与演员同为一体啊,这个鼓板敲得太有特色了,有时紧密有时疏,有两句完全停止,历数汉苏武,文天祥,控诉扬州塞城、嘉定三屠……任由周宝奎把唱段的意境唱出来,几近窒息,然后突然出现激动人心的伴奏,收出一个结论,这时简直突然舒出一口气!
演洪承畴的郑忠梅是我个人非常欣赏的老生演员。一直奇怪为什么她不太被提到(打个比方,被提到、承认的频率而言,她不如钱妙花),但她的嗓音条件很好,柔和,音域很宽,有足够的拓展性,呈现出来的状态非常完美。洪承畴狡言自辩的软弱太可气了,金宠却近乎于老生和花脸之间,王夫人“娶媳妇要四德皆备”四平八稳,符合贵妇人的气度。
依然是《六离门》,话说我查了网络才知道,“六离门”的意思是“六亲不认,众叛亲离”,前者洪母及洪妻、子,后者洪承畴,洪降清后返回迎接其母,洪母建一座半高的门分站内外,相互望得见以示最后一点亲缘,看得见摸不着,表示忠肝义胆,决不跟着叛徒走。
吴小楼一直是我非常喜爱的老生演员,可能是所有越剧老生里面我最早喜欢的一位了。她还兼小花脸、花脸。她的音乐性非常丰富,行腔里有种俊逸洒脱,似京剧花脸(她有外号“越剧金少山”)的浑圆,有行云如水的流动感。我们知道,有特色的唱腔一般都有自己明确的特征音调,几无例外。但吴小楼几乎没有,你去听,她竟然差不多一段一腔,很难抓到规律。但是很明显的,你仍然能够轻松听得出她的风格。这对后来者想要学起来简直是灾难,但对她本身而言,这表现出了足够的音乐弹性。吴小楼还很喜欢用小腔,一个花脸用这么多小腔……真挺少见的。因为越剧里的老生和花脸,一般都要拼嗓子能拉得多开拉多开。很可惜,她的戏大概是四大老生里最少的,张驴儿、土地、月老这些路人甲似的角色相当浪费才华。
为什么选这段,这段不是完整唱段,而且也不算特别有特色……因为真的听一次,笑一次,老头儿哭梅花祭故人,梅花吹落,要做和尚去——太可爱了: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嗯,还有,仔细听一下她的小腔。以后,以后专门为她做一期。
张桂凤是另一位我极其欣赏的越剧老生,她有种与其他老生有别的风格,唱起来如同日常说话,明明如语——很近小生的风格了,酥脆,松快,抒情。由于全女行的缘故,越剧老生和花脸难免要扯着嗓子唱,不这样气势出不来,所以经常可以在她们的演唱中听到融合了京剧、绍剧元素,张桂凤诚然也很多,但她就还有些非常日常、和你寻常对话的戏,这一类风格炉火纯青者要算到《梁祝》、《金山战鼓》;《打金枝》唐皇也好,外松内紧,威严天成;《九斤姑娘》里十二佬的随和生动,有一点点小阴险,实在太好玩了;同样好玩的角色还有《桃李梅》里的母亲角色,居然彩老旦应工。《祥林嫂》里的卫癞子真是无赖一个,就靠听都听得出来。——顺便说一句,《祥林嫂》里吴小楼演鲁四老爷,戏份极少,就那么两小段唱,但很容易听出这个冷漠冷血的封建大家长,她的嗓音虽宏宽但少豪壮,照道理唱老生/花脸不是很占便宜的,但不得不赞声音塑造力之强。《祥林嫂》这出戏简直了!人皆出色。婆婆周宝奎愚昧无知,鲁四太太金艳芳贤惠妇人,就算去柳妈这个角色的也乡土贴切……范瑞娟?哈哈,范瑞娟音区好高啊,唱得好好听。【贺老六这个角色主要太难界定了,抓头,反正他不可能是越剧里表现出来的贺老六嘛……就和竺水招《卖婆记》的小结巴不可能会是那么萌的小结巴一样一样的。】
可惜的是,因为需要拉开来唱,分外拉开来唱,越剧花脸大概特别容易倒嗓。吴小楼倒得就很早,80初的《情探》张行简还可以,但再靠后一点有次晚会上出来,她已经倒嗓倒到走调的程度了。另外一位是专职花脸徐慧琴,倒嗓实在太早,80年《孟丽君》里的梁鉴就几乎不在调门上了。但这两位的走调大抵还有原因,她们去世都非常早,应该是当时身体条件出状况了,影响到嗓子了。南越的蒋鸿鳌嗓子散得也早。但蒋鸿鳌更可惜的一点是她在最需要形成风格的时候长期离开舞台,再回归的时候没有了先前那一整个团队良好的环境,原来的特点几乎再也找不到了。张桂凤嗓子散得也很厉害,好在不走调。
80年的蒋鸿鳌,这才50岁挂零,嗓子和从前不一样的了,就是开始散了,但韵味非常好,但是,原来已经隐隐在出现的风格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到花脸,必须提名西安越剧团的许瑞春。我听她戏不多,但是《屈原》足够,她演老奸巨滑的靳尚大夫,气势唱腔完全不输尹桂芳,第二场屈原、靳尚、张仪等的对手戏简直太过瘾。
这场作为一整场直接放的话就有点散了,稍微剪辑了一下,剪的时候笑了,差点又剪成尹桂芳专唱……话说,就这样听,能听得出这是一场满台坤生?女花脸最忌的我认为是只泼不收,许瑞春的嗓子拼高度和宽度非常厉害,但她明显还有回旋余地,收放从容,嗓子先天条件在那里,真的不好羡慕的。我有些匆忙,靳尚没剪到家(本来配角里的大配角,唱段零碎难剪,不过没关系,反正以后《屈原》总有一天要全场介绍的,留一点神秘给以后吧,嘻嘻)。
《屈原》是四个剧团的台柱子凑一起,大家飙戏,这个味道非常明显,有点大家拼嗓子的感觉——尹桂芳这小生混在一群花脸、老生里面半点都不气弱,尽情挥洒,足够慷慨辉煌。就出来一场的商芳臣那叫一个气势如虹,先声夺人。后来我听《柳毅传书》或者《南冠草》唱片,总觉得商芳臣唱得越来越“温”,开玩笑说她是不是受了竺水招影响。竺水招自己跟温吞水似的,一个团都渐渐搞得温吞水了。直到听见《柳毅传书》和《梁祝》,妈呀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瞎评论了!这明明就是唱片和实况有区别嘛,实况里简直了,权威大家长高山巍巍。
这几位一个比一个气势胜场,徐天红不是这样的。她早期有点走衰生路子,哭起来……呃,比花旦还悲。来听一个《明月重月夜》。但是和尹桂芳五十年代长期合作的过程当中,基本上不挑角色,应该说基本演尹桂芳的绿叶,这些老生形象差不多的都是正老生,无论《珍珠塔》里的陈培德,《王十朋》里的钱流行,包括像《拜月亭》里王瑞兰父亲,后来到上越的《红楼梦》贾政,《孟丽君》孟士元,可以说差不多都是一个类型的,或开明或严苛,但都比较“正式”,比较安于“父亲”这个角色。越剧有“风流小生”的话,要不用“风流老生”来形容她?全女行的越剧老生通常兼老旦,这方面跨行最多的是商芳臣,就不算后来的现代戏,她在50年代就频繁演回老旦,《天雨花》陈母,《红楼梦》贾母,《西厢记》崔夫人,其次是张桂凤,如上所叙,她的行档都突破到彩老旦去了。吴小楼也有,但仅在现代戏里听过,由于她的戏相对少,很难下结论,但徐天红演得非常多,几乎不串老旦却是很明显的,除了《西厢记》,好似没有其他例子了。所以那样好看的扮相,演老不算,都不太演老旦?这是什么牛心孤拐?抓头。花脸可知的戏也就一个,据说《陈世美》【显然尹桂芳同志演陈世美?HOHO】,茅胜奎的反角形象深入人心,观众不接受她演包公,只能徐天红演。
这段是四十年代的,音乐相对单调了,演员当时想来非常年轻,20岁到了木有,所以这儿就是听个风格。上面《屈原》里也有徐天红。
一般大家听越剧,重点在小生小旦,包括小编也是这样,最近整理唱段,集中突击了一阵子老生老旦,恍然打开新世界。越剧可以胜擅不同风格的,完全有这种实力。不过50年代真的是,我一直对毕春芳的描述深铭于心:那时候,周边纺织厂的女工就能保证我们一个新戏三个月的上座率。【来源:三联生活周刊,2006越剧百年纪念专辑。】换言之,面向普遍知识层次不甚高的女性层次(女工而外还有大量、海量的女中学生,不是讲不吸引女大学生,大学生本来就少)。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当时的戏曲名家实在太多了,犹如满天繁星,观众选择面非常宽,不会只囿于你,甚至不会只囿于越剧,如果你演的戏不是我这个群体所特别能接受的,我就可以抛弃你啊。——不要说老生老旦为主的戏,就是人文味道稍强一些的,据我所知《祥林嫂》、《南冠草》的上座都相当挣扎。在我们现在看来,前者无人不是角,后者改到九曲回环,为什么,为什么,只为更贴近受众的接受度一些。【当然也还为了意义,要知道《南冠草》有一版是唱着“大哀赋”在夫妻相会之后就结束了,这种悲剧的美学意味哪怕仅凭想象就震撼到我了!好喜欢!可惜不行,还得加上一连串公堂对峙和怒斥。她们便是这样在市场和意义之间做出了无数的权衡和精益求精,以求不负如来不负卿。】
有时难免瞎想,越剧现时环境,好比南宋孝宗期,有了北伐的决心,却已无北伐将帅,被迫接受偏安一隅。当前看越剧的范围和题材可以一拓而再拓了 ,哪怕你再演《六离门》这样的戏,只要真真具备周宝奎她们那样的实力,也许观众接受起来比从前容易一点。可惜。观众接受面诚然广了,观众量的池子却萎缩得不能更小啦,依然是撑不起。
不作非常之叹,只回过头来听一听这些老人家。真个是,百面千形,激动人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