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逝世110周年之际,我们该如何纪念他
在2020-2021音乐季里,中国爱乐乐团举行了四场“纪念古斯塔夫·马勒逝世110周年”系列音乐会,5月14日晚的音乐会是其中的最后一场。在这场音乐会上,中国爱乐乐团将两部同样由犹太作曲家创作的音乐作品安排在一起。在音乐会的上半场,中国爱乐乐团大提琴首席赵云鹏演奏的布洛赫为大提琴与管弦乐团而作的希伯来狂想曲“所罗门”这部十分经典而又并不经常上演的大提琴杰作,为音乐会增加了一个不可错过的精彩看点。与马勒相同,恩内斯特·布洛赫也是一位犹太作曲家;不同的是,马勒终其一生都因为犹太人身份感到困扰,而布洛赫不仅为这样的身份骄傲,他许多最优秀的音乐作品都是犹太民族与希伯来文明启发下的产物,其中就包括了本场音乐会上演奏的“所罗门”。而将这部作品与音乐会下半场由黄屹指挥的马勒第一交响曲加以印证,更可以帮助听众听懂一个民族的心跳,这也是在马勒逝世110周年之际对他最好的纪念。
在犹太民族的历史上,所罗门王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根据《希伯来圣经》记载,所罗门王是以色列王国第三位国王,大卫家族第二位国王,是北方以色列王国和南方犹大王国分裂前的最后一位君主。他在《古兰经》里被视为先知。据《圣经》记载,所罗门王是耶路撒冷第一圣殿的建造者,并有超人的智慧,大量的财富和无上的权力。然而这样的一位地位显赫、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君王,却在晚年变得昏庸无道,犯下了许多错误,并最终导致他统治下的王国分裂。恩内斯特·布洛赫的希伯来狂想曲“所罗门”就是以晚年的所罗门王为灵感写下的。布洛赫是一位出生在瑞士的犹太作曲家,他在1915年临去美国前遇见了俄国大提琴家亚历山德拉·巴尔然斯基和他的妻子、雕塑家卡捷琳娜,并有机会看到了卡捷琳娜精心雕塑的一尊所罗门王雕像:垂着长须,穿着覆盖到下半身的衣服,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脸上显出衰老的样子,双眼凹陷,两颊瘦削,颧骨突出。这是一个对于生活、财富和自身的权力厌倦到了极点的王者的姿态。布洛赫的乐思顿时受到了感悟。同时,巴尔然斯基建议布洛赫写一部大提琴独奏作品。1916年,布洛赫仅仅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希伯来狂想曲《所罗门》。在纽约刊行的总谱上,布洛赫把这部作品题献给了巴尔然斯基夫妇。
仅仅从情绪上来看,《所罗门》这部作品是狂想性的,而从整个结构来看,它却是一部类似华丽而复杂的镶嵌工艺的单乐章协奏曲,无论是它的基本特征还是一些次要因素都是如此。乐队在整部作品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说是表达了以色列王国全盛时期、也就是所罗门从其父大卫王手中接受王位后的那个时期的一切荣华富贵:金子锻成的盾牌、包金的象牙宝座、金脚凳、金器皿……《圣经》中就有这样的描述:“所罗门年间,银子算不了什么。”尽管这位君王是那样的富豪,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成了富裕者的代名词,但在这一切荣华富贵之下,却隐藏着最后幻灭的悲剧性的音符:“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希伯来狂想曲《所罗门》是布洛赫具有希伯来民族特征的作品的巅峰。在这方面,作者不只是局限于从手法和取材方面来表现希伯来思想,更重要的是以自己最优秀、最诚挚的音乐来体现希伯来精神,反映“贯穿于《圣经》中的复杂、热情而激动的精神”,并努力发掘“沉睡在我们心灵深处的神圣的种族感情”。
20世纪初的欧洲,反犹势力空前强大,这也使得包括布洛赫在内的许多犹太艺术家移居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正因为此,相比在音乐里流露出对犹太人身份强烈自豪的布洛赫,马勒却在身份认同方面终生感到苦恼,他将自己描述为“三重无祖国”:奥地利人眼中的波希米亚人,德国人眼中的奥地利人,与全世界人眼中的犹太人。马勒的交响曲既继承了贝多芬以来德奥交响曲的传统,同时也有来自本民族的音乐语言,只是作曲家对这些元素的运用格外谨慎。
第一交响曲创作于1884至1888年。马勒后来于1893至1896年又对之进行了修改。1889年11月20日由马勒指挥在布达佩斯首演。当马勒的第一交响曲首演时,听众和评论家深感困惑。即使到了今天,理解马勒的交响曲仍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正如研究马勒的权威人士戴里克·柯克所言:“如果说贝多芬的交响曲像是完美的诗体颂歌或严谨的古典戏剧,那么马勒的交响曲则如同内容浩瀚、卷帖繁复的自传。”这也正是马勒的交响曲与德奥古典交响曲的不同所在。马勒将他的第一交响曲称为“音诗”,而且表现了标题性内容,但马勒的标题是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同外界的关系。第一交响曲有着丰富的内涵,它主要表现了一颗敏感的、受到爱情折磨的心灵对大自然与人生的感悟和思考。
第一乐章缓慢而拖延的,从始至终非常有节制的。开始时非常从容确如马勒在原来的乐曲说明中提醒我们的,表现的无边无际的春日景象以及置身于其中的丰富感受,这个宽广、从容的乐章中充满了青春、黎明、鲜花、草地、森林这些清新动人的意象,这是同贝多芬《田园》交响曲一脉相承的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和精心描画,但马勒笔下的大自然同贝多芬有着很大的不同。在贝多芬那里,正像唐纳德·托维在《音乐分析随笔》中指出的,“作者像是一个在农村里愉快地度假的城市居民。小溪旁、乡村舞会以及暴风雨和雨过天晴这些场景,在这个离开城市领略田园风光的人心目中,无不情趣盎然。”而马勒的大自然离人的心灵更近,更具有生命和灵性以及浪漫主义的神秘气息。在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中,我们仿佛始终在通过马勒的音乐谛听大自然的气息。这在引子中即有充分体现。马勒告诉我们,这个引子表现的是大自然从漫长冬眠中的苏醒。小提琴在高音区演奏着,全部弦乐器以极轻的力度在跨越七个八度的广阔音域中演奏长达十几小节的持续音A,空灵飘渺的音色极为形象地描绘了黎明时分薄雾笼罩的大地景象。单簧管微弱可爱的啁啾之声代表了地面上生命的悄然萌动;遥远处传来小号的欢快号角,这是大自然的神秘召唤,是春天的先声;圆号的朦胧音色体现了森林的深远与宁静。杜鹃的啼叫声在单簧管上不断重复着,这个可爱的音型被大提琴非常自然地接过去,巧妙地化为这个乐章第一主题的前两个音,引出整个歌唱性主题。这个主题几乎原封不动地借自《旅行者之歌》的第二首《清晨我走过田野》,这首歌曲原来的主人公——那位爱情失意的青年人唱道:
清晨我走过田野,露水在草叶上闪光。……
阳光下,这世界忽然变得灿烂。……
这首无词的歌曲伴随着杜鹃的啼叫呈现出来,当小号加入时,嘹亮的音色仿佛初升的阳光,使大地上的万物都沐浴其中。宽广的A大调第二主题同样来自《清晨我走过田野》,在这之后是一段响亮的乐队全奏,构成这个乐章的第一个高潮——我们终于迎来了阳光明耀、万物繁茂的春日。篇幅浩大的展开部返回到乐章开头引子的氛围中,长笛在这一背景上欢畅地歌唱,大自然在鸟语花香中透出静谧和温馨。展开部中既有前面出现过的所有主题,也引入了新的素材,共同构成一幅绚烂的自然画面。再现部到来时,圆号强奏出灿烂夺目的号角音调,神圣的大自然尽显其生机与威力,这种充沛的力量持续到乐章最后果断有力的和弦。
第二乐章强有力而活跃的,但不太快是一首交响化的连德勒(Landler)舞曲。连德勒这种粗朴率直的奥地利民间舞曲曾深得贝多芬等前辈大师的喜爱,马勒更是将这种可爱的舞曲艺术化,以之构成交响曲的独立乐章。从第一交响曲开始,连德勒舞曲的运用一直是马勒交响曲创作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特征,马勒通过连德勒而寄寓了深刻的观念——它象征着大地上那些自然而淳朴的人们所具有的健康活力,象征着心灵的避难所。第一交响曲第二乐章充分显示了马勒赋予连德勒舞曲的艺术魅力。大提琴与低音提琴一起奏出节奏感强烈的固定音型,顿挫有力的舞曲主题透出茁壮的生命力,随着音乐的进行,这种生命力变得愈加不可遏制。连绵起伏的中部更具有圆舞曲的韵致,或者说音乐中融合了连德勒和圆舞曲各自具有的朴拙与雅致。马勒当初为这一乐章确立的标题是“张满船帆”,意在表现青年时代对未来的雄心勃勃的展望,尽管这种展望不过是一颗受伤心灵的自我慰藉。
第三乐章庄重严肃的,但不太慢是一首奇异的、带有怪诞色彩的葬礼进行曲。按照马勒的标题和解释,这个乐章同第四乐章一起组成了交响曲的第二部分,总标题为“人间喜剧”,这是马勒戏仿但丁《神曲》(意大利原意为“神圣喜剧”之名),以荒诞的形式表达失恋者出于报复心理对人生的丑化和嘲讽。马勒称这一乐章为“卡洛风格的葬礼进行曲”,因为他的灵感同17世纪法国版画家雅克·卡洛的一幅讽刺画有关,画上的小鸟和动物一本正经地为死去的猎人送葬。在定音鼓独奏的两个音域构成的均匀、刻板的节奏背景上,一把低音提琴以阴郁而怪异的音色独奏出一首古老民歌《雅克兄弟》的曲调——这是为猎人送葬的动物们缓缓前行的行列。之后相继出现了基于附点节奏、表情夸张的感伤音调以及模仿乡村乐队吹打声的一首小进行曲,这都是“人间喜剧”中荒诞景象的组成部分。在乐章中部,马勒完整地借用了《旅行者之歌》中《心爱的人有一双蓝眼睛》最后30小节的旋律,这段悲戚甜美的旋律仿佛是满怀嘲讽的失恋者情不自禁地陷入到伤感和绝望中。
在动物们的送葬行列渐渐消失后,突然间,大钹以震撼人心的猛击引出整个乐队奔腾咆哮的音流,由此开始了第四乐章暴风雨般的冲动。这是“人间喜剧”的宏大终曲,是地狱般的狂乱景象。按照英国著名音乐评论家杰里米·诺布尔的解释,马勒在这一乐章中突然摘掉了所有的面具,以最率直的方式将自己痛苦而阴郁的内心世界袒露无遗。第一主题是典型的马勒式进行曲——痛苦而带有非尘世的色彩,它是抗争与搏斗的写照,而宽广如歌的第二主题再次展现了内心挥之不去的失意和怅惘。终于,铜管乐器的一段圣咏式曲调引出坚定豪迈的新主题,在经历了对第一乐章的大自然与青年时代的回忆后,这个辉煌的新主题获得凯旋般的胜利,最后发展为狂喜的尾声。乐章的结尾或许正说明马勒为何曾以让-保尔的小说《巨人》(一译《泰坦》)为他的交响曲命名,因为他希望这部交响曲表现一个强有力的巨人,表现这个巨人对痛苦与失败的战胜与超越。
(摄影:韩军、付友)